火苗舔上顶棚油毡的“滋啦”声，像毒蛇吐信。暗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蔓延，黑烟打着旋儿往上冒，带着呛人的焦糊味，瞬间就把车间熏得睁不开眼。
“我操！”黑皮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怪叫。
“水！快拿水！”江野的咆哮被浓烟呛得变了调，他像头发疯的牛，一头撞向角落堆着的破麻袋——那里面是刚拆下来的废棉纱！
林晚秋反应更快，她抄起墙角一个沾满油污的铁桶，那是平时擦机器用的，桶底还沉着半桶脏水，看也不看就朝着顶棚窜起的火苗泼了过去！
哗啦！
脏水混着油污浇在火焰上，发出“嗤啦”一声怪响，腾起更大一股呛人的白烟和黑灰。火苗被浇得矮下去一截，但油毡烧着了，根本扑不灭，暗红的火头还在边缘顽固地舔舐。
“棉纱！快！”林晚秋声音嘶哑，把空桶扔给吓傻了的黑皮。江野己经扯开麻袋，抓起大团大团油腻腻的废棉纱，死命地往顶棚着火的地方捂！黑皮也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去接水龙头。
三个人像打仗，又泼又捂，手被烫得通红，脸上身上全是黑灰和脏水。折腾了快二十分钟，顶棚那片油毡终于烧光了，留下一个焦黑冒烟的大窟窿，火才算是彻底灭了。冷风从窟窿里灌进来，卷着灰烬和焦糊味。
车间里一片狼藉。水淌得到处都是，混着黑灰，成了泥浆。焦黑的顶棚碎片掉下来，砸坏了几块刚熨烫好、还没来得及装箱的旗袍料子，墨绿的金线缠枝莲被燎黑了一大片，像块丑陋的伤疤。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水腥味和布料烧焦的怪味。
江野一屁股瘫坐在湿漉漉、脏兮兮的水泥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像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他看着顶棚那个大窟窿，看着地上被燎坏的料子，眼神从暴怒一点点沉下去，沉成一片死寂的冰。
黑皮靠着墙滑坐下来，累得首翻白眼。
林晚秋默默地走到那几块烧坏的料子前，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焦黑的边缘，指尖沾满了黑灰。她没说话，只是肩膀几不可察地塌了下去。
接下来的日子，是真正的寒冬。
*窟窿：顶棚的大洞得补。找人来修？钱呢？江野和黑皮自己弄了几块破石棉瓦，凑合着钉上去，勉强挡风不漏雨。车间里冷得像冰窖。
赔偿： 法国佬的解约书是烧了，可预付款人家真追来了。一封接一封措辞严厉的律师函（托人翻译的）和催款传真，像索命符一样塞进车间。违约金加上烧毁料子的损失，是个能把人压垮的数字。
订单：彻底断了。江野跑断了腿，嘴皮子磨破，以前的老主顾要么自身难保，要么嫌他们厂子破名声臭。黑皮托关系打听来的零星小单子，还不够塞牙缝。
机器：那几台老机器，在寒冷和潮湿里吭哧吭哧，故障不断。修？买配件又是一笔钱。
车间里缝纫机的“哒哒”声早就停了。招来的女工们，从最初的窃窃私语到后来的沉默惶恐，每天来了就缩在角落里，眼巴巴地看着江野那间紧闭的小办公室门。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和绝望。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冷风从顶棚石棉瓦的缝隙里灌进来，呜呜作响。
小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江野走了出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一片熬红的血丝和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他手里捏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车间里死寂一片。所有女工都停下了手里无意识的动作——搓手的，补衣服的，发呆的——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他身上，像等待最后的审判。
江野走到车间中间，那块空地曾经堆满了光鲜的绸缎。他站定，没看任何人，目光空洞地盯着地上未干的水渍。他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进去，带着冷风和焦糊味，扯得肺管子生疼。
他把那张纸捏得更紧，指关节泛白，然后，用一种干涩的、没有任何起伏的声音，像在念一份冰冷的讣告：
“厂子…撑不住了。”
这句话像块巨石，砸进死水潭。女工们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三十个人。”江野的声音依旧平板，却像钝刀子割肉，“明天…不用来了。”
死寂被打破，瞬间炸开了锅！
“啥？！”
“三十个？！”
“厂长！不能啊！”
“俺们可咋办啊！”
哭喊声、质问声、哀求声像潮水一样涌向江野。他像没听见，只是死死攥着那张名单，手背青筋暴起。
“名单…贴在门口。”他艰难地挤出最后一句，转身就想逃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小办公室。
“江野！”一个带着哭腔的尖利女声猛地刺破嘈杂。
是阿萍。她抱着刚满周岁的孩子，从人群里冲出来，挡在江野面前。孩子被吓到了，哇哇大哭。阿萍脸上全是泪，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厂长！你不能这样！你看看孩子！看看他！他爹去年工伤瘫在床上！就指着我这点工资买奶粉！买药！你让我们娘俩明天就去喝西北风吗？！三十个人？三十个家啊！”
她怀里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小脸憋得通红。那哭声像针，扎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江野的脚步钉在原地。他看着阿萍怀里哭闹的孩子，看着那张皱巴巴、满是泪痕的脸，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阵阵发黑。钱！钱！钱！像三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拿什么养这三十个家？！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地坐在角落旧缝纫机前的林晚秋，站了起来。
她没看江野，也没看哭喊的阿萍。她走到那张堆满零件和油污的小方桌前——那是江野平时算账的地方。桌上扔着一个巴掌大的、屏幕裂了缝的太阳能计算器。
林晚秋拿起那个破计算器，按了一下。灰暗的屏幕上跳出一个小小的“0”。
她低着头，手指在那些小小的、油腻的按键上，一下一下地按下去。按键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嘀、嘀”声，在乱哄哄的车间里，竟奇异地穿透了哭喊和孩子的啼哭。
“嘀…嘀…嘀…”
她按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计算一个极其复杂、又极其重要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江野和阿萍，都不由自主地被那单调的“嘀嘀”声吸引了过去，看向她。
林晚秋终于按完了。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神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固执的亮光。她看向暴怒边缘的江野，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工资…我垫。”
西个字。
像一块石头砸进沸水锅。
车间里瞬间安静了！连阿萍怀里的孩子都像被按了暂停键，哭声卡在了喉咙里。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林晚秋。垫工资？三十个人？她哪来的钱？
江野像被这西个字狠狠抽了一耳光！他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晚秋，那眼神像要吃人！刚才被阿萍哭声压下去的邪火，“轰”地一下，以十倍百倍的力道冲上了天灵盖！
“你垫？”江野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带着一种被彻底羞辱和激怒的狂躁，“林晚秋！你他妈装什么活菩萨？！你拿什么垫？啊？卖血吗？！还是又去寄你那破画？！烧一次还不够？！”
他越说越怒，几步冲到林晚秋面前，一把抢过她手里那个破计算器，看也没看上面显示的数字（那其实只是个零），狠狠掼在地上！
啪嚓！
塑料外壳碎裂，电池和按键崩飞出去！
“垫？！垫完这个月呢？！下个月呢？！”江野指着林晚秋的鼻子，唾沫星子喷到她脸上，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扭曲变形，“这破厂！没订单！机器是废铁！窟窿补不上！债主天天堵门！你垫？！你垫得起吗？！你他妈是想让这三十个人，还有你，还有老子！月底一起抱着喝西北风吗？！”
吼到最后，他脖子上青筋暴起，眼珠子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巨大的、无处发泄的绝望和暴怒，让他彻底失去了理智。他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向旁边一条三条腿的破木凳！
“妈的！”
哐当——！
破木凳被巨大的力量踹得飞了出去，撞在冰冷的车床底座上，瞬间散了架！木屑纷飞！
就在木凳散架、木屑飞溅的同一瞬间——
啪嗒！
一声轻微的、但异常清晰的脆响，从车间角落那个巨大的、糊满油污和焦黑痕迹的电闸箱里传出来！
紧接着——
滋啦——
整个车间，连同那个小办公室，所有的灯光——头顶那几盏沾满蛛网和黑灰的昏黄灯泡，办公室门缝里透出的那点微光——瞬间同时熄灭！
不是跳闸那种闪烁，是彻底的、毫无预兆的、死寂的黑暗！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地掐断了所有的生机。
前一秒还是江野暴怒的咆哮、木凳碎裂的巨响，下一秒，整个世界被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吞噬。
只有——
阿萍怀里孩子被彻底吓坏的、撕心裂肺的尖锐哭声，猛地划破了黑暗：
“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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