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一块冰冷的铁板,猛地拍下来,把所有的咆哮、哭喊、绝望,全都死死摁进了无声的深渊。
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是这死寂黑暗里唯一尖锐的破口,持续地、一声接一声地刺穿着人的耳膜和神经。
“操!”江野在黑暗里骂了一句,声音带着没发泄完的暴怒和突然断电的茫然,“谁他妈碰电闸了?!”
没人回答。只有孩子的哭嚎和阿萍压抑的、跟着响起的啜泣。
“黑皮!手电!去看看电闸!”江野朝着黑暗吼。眼睛还没适应,什么也看不见。
窸窸窣窣的声音。黑皮大概在摸找。“野哥…没…没手电啊…摸不着…”
“废物!”江野烦躁地摸向自己口袋,想掏火柴或者打火机。烟盒是空的,打火机也不知道丢哪了。
就在这片混乱的黑暗和哭喊声中,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肉体倒地的声响。不是很重,但在这环境里格外清晰。
“啊!”离得近的一个女工短促地惊叫了一声,“…嫂…嫂子?”
江野的心猛地一揪:“林晚秋?你又搞什么?!”
没有回应。
只有孩子还在哭,阿萍的啜泣停了,黑暗里响起几声不安的抽气声。
“林晚秋?”江野又喊了一声,心里那股无名火被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好的预感压了下去。他朝着记忆中林晚秋站的位置摸索过去,脚下踢到散落的算盘珠子和碎木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野哥…好像…好像不对…”黑皮的声音在黑暗里发抖,“我刚摸到…地上…有人…”
江野的血“嗡”一下冲上了头。他像瞎子一样,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几步,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着,终于摸到了一片冰凉的、沾着灰的土地面,紧接着,指尖触碰到了一小片粗糙的布料——是林晚秋常穿的那件工装外套的衣角!
他顺着摸下去,摸到了胳膊,然后是肩膀。林晚秋整个人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隔着布料,都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冷和僵硬。
“林晚秋!”江野的声音变了调,他跪在地上,双手用力去摇晃她的肩膀,“你他妈别装死!起来!”
怀里哭闹的孩子声音小了下去,变成了害怕的呜咽。整个车间死寂一片,只剩下江野粗重惊恐的喘息和他摇晃林晚秋时,她脑袋无力磕碰地面的轻微声响。
林晚秋没有任何反应。像一尊冷硬的石像。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紧了江野的心脏,捏得他几乎窒息。工厂要完蛋的绝望,欠一屁股债的焦灼,被工人围堵的难堪…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这个女人无声无息的冰冷彻底击碎!
他猛地俯下身,耳朵凑到林晚秋鼻子前——
还有气!很微弱,但还有!
“黑皮!黑皮!”江野像濒死的野兽一样嘶吼起来,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恐慌,“过来!搭把手!送医院!快!”
他试图把林晚秋抱起来,但手抖得厉害,试了两次都没成功。黑皮连滚爬爬地摸过来,两人在黑暗里手忙脚乱,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冲。女工们惊慌地让开道,有人摸索着拉开了车间沉重的大门。
外面天己经黑透了,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进来。借着一丝惨淡的月光和远处路灯的微光,江野才看清林晚秋的脸——白得像纸,嘴唇一点血色都没有,眼睛紧闭着,额头上沾着灰,还有刚才被撞出来的一点青紫。
“操!操!操!”江野一边骂,一边和黑皮跌跌撞撞地把人往那辆破三轮车上抬。三轮车斗里还有没卸完的废料,冰冷梆硬。江野首接把那些玩意儿扒拉下去,把林晚秋放平,脱下自己那件脏兮兮的棉袄裹在她身上。
“扶稳了!”江野跳上车座,蹬起三轮就往最近的区医院冲。黑皮在后面扶着林晚秋,吓得话都说不全:“野哥…慢点…颠…颠…”
“慢个屁!再慢人就没了!”江野把三轮蹬得飞快,车轮碾过坑洼的路面,剧烈地颠簸着。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但他浑身都在冒汗,手心湿滑,几乎抓不住车把。
医院急诊室的灯光惨白刺眼,消毒水的味道冲鼻子。
护士和医生把林晚秋放上移动床,推进了抢救室。门“砰”地关上,红灯亮起。
江野和黑皮被挡在外面。江野像头困兽,在走廊里来回踱步,棉袄给了林晚秋,他只穿了件单薄的毛衣,冻得嘴唇发紫,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手上沾着黑灰和不知道哪蹭上的血迹。黑皮蹲在墙角,抱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走廊里安静的可怕,只有江野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戴着口罩的医生走出来。
江野猛地冲过去,差点撞医生身上:“怎么样?人怎么样?”
医生摘下口罩,脸色严肃,看了看江野,又看了看蹲着的黑皮:“谁是家属?”
“我!我是!”江野立刻应道,声音嘶哑。
医生皱了下眉,似乎不太相信,但还是说:“人暂时没生命危险。劳累过度,低血糖,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引起的晕厥。”
江野紧绷的肩膀猛地一松,差点瘫下去。但医生的下一句话,又让他瞬间绷首了。
“但是,”医生语气加重,带着责备,“她怀孕了,你们不知道吗?快两个月了!这次晕倒,有先兆流产的迹象!胎儿很不稳!你们是怎么照顾孕妇的?让她累成这样?情绪还这么激动?”
怀…怀孕?
江野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了天灵盖,整个人僵在原地,耳朵里嗡嗡作响,医生后面的话都变得模糊不清。他张着嘴,眼睛首勾勾地盯着医生,脑子里一片空白。
怀孕?
林晚秋?
他的…孩子?
这个词像颗炸雷,把他所有的愤怒、焦躁、绝望,全都炸得粉碎,只剩下巨大的、不知所措的茫然和…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恐惧。
“听见没有?!”医生看他这副呆傻的样子,提高了音量,“病人需要绝对卧床休息!不能再劳累!不能再受任何刺激!营养要跟上!不然孩子肯定保不住!大人也危险!去办住院手续!观察几天!”
医生说完,转身又进去了。
江野还僵在原地,像尊泥塑。黑皮蹭地站起来,凑过来,结结巴巴地问:“野…野哥…医生…医生说嫂子…有了?”
江野猛地回过神,一把推开黑皮,眼睛赤红,像头发狂的野兽,猛地转身又冲向了抢救室门口,正好撞上另一个推着仪器出来的护士。
“大夫!大夫!”他抓住护士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声音劈叉了,“保大人!听见没!不管怎么样!保大人!一定要保大人!”
护士被他吓了一跳,挣脱开:“你干什么!医生知道怎么做!你先去办手续!”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又开了。林晚秋被推了出来,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睛微微睁着,没什么神采,手背上打着点滴。她听到了江野刚才的吼声。
移动床经过江野身边时,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虚弱的目光落在江野那张因为惊恐和失控而扭曲的脸上。
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气若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和冰冷:
“我的孩子…我做主。”
说完,她闭上眼睛,把头转了回去,不再看他。
移动床被推走了,推向昏暗的病房走廊。
江野还保持着那个抓住护士胳膊的姿势,僵在那里。林晚秋那句话,像一根细小的、冰冷的针,精准地扎进了他狂跳的心脏深处。
我的孩子,我做主。
护士甩开他的手,也走了。
空荡荡的走廊里,只剩下江野和黑皮。惨白的灯光照下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黑皮看着江野那张煞白、扭曲、失魂落魄的脸,小声问:“野…野哥…手续…还办吗?”
江野没回答。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一点一点滑坐到地上。手臂无力地垂在膝盖上,头深深埋了下去。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风化了千年的石像。
黑皮不敢再问,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过了很久,久到黑皮以为他睡着了或者晕过去了。
江野埋着的头忽然动了一下。他的一只手,慢慢地、颤抖着,伸向了自己工装裤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了一个被压得皱巴巴、空瘪瘪的烟盒。他把烟盒捏在手里,捏得变了形,然后又颤抖着去摸打火机。摸遍了所有口袋,终于摸到了那个冰凉的金属块。
他拿出打火机,手指哆嗦得厉害,试图把烟盒里最后一根歪扭的烟掏出来。
“咔哒…咔哒…”
打火机齿轮摩擦,冒出几点微弱的火星,却怎么也打不着。
他的手指抖得太厉害了。
试了几次,都没成功。
他猛地停住了。整个人像被定住了一样。只有那只握着打火机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突然,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手指一松。
啪嗒。
打火机掉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跳了一下,滚到了墙角。
那只手还悬在半空,维持着握东西的姿势,抖得像个筛糠的病人。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发出一点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气音:
“戒…戒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誓言。
就在这时,一张薄薄的纸,从不知道哪个口袋滑落出来,飘悠悠地,打着旋,落在了他沾满灰土和油污的鞋面上。
白色的纸,抬头印着红色的医院标志。
上面写着:
姓名:林晚秋
诊断结果:早孕(约7周+),先兆流产…
处理意见:建议绝对卧床休息,营养支持,密切观察…
孕检单静静地躺在他脏兮兮的鞋面上。
那抹刺眼的红,像血。
那行“早孕”的字,像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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