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尿…尿了？”
江野那声干涩、恍惚的问话，还悬在产房外消毒水味浓重的空气里。裤裆里温热的湿意迅速变得冰凉，黏腻地贴在大腿上。他低头看着工装裤上那片深色的、不规则的水渍，又茫然地抬头，看向抱着襁褓走近的护士。
护士愣了一下，视线下意识地往下扫，随即飞快地移开，脸上那点笑意变得有点尴尬，赶紧把怀里哇哇大哭的襁褓往前递了递：“…看看孩子吧，爸爸。六斤八两，挺健康的。”
爸爸。
这两个字像锤子一样砸在江野耳膜上。
他僵硬地伸出手，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护士小心翼翼地把那个包裹得严严实实、还在奋力哭嚎的小小肉团放进他怀里。分量不轻。软得吓人。隔着一层薄薄的包被，能感觉到里面小身体的温度和剧烈的动弹。
江野的手臂瞬间绷紧，肌肉贲张，用一种近乎搏斗的力气抱着孩子，生怕摔了。他低头，看着那张皱巴巴、通红的小脸。眼睛紧闭着，嘴巴张得老大，露出光秃秃的牙床，哭得额头都起了褶子。
这就是…他的孩子？从他身体里分离出来的另一条命？
一种极其陌生、极其汹涌的情绪，像开水一样在他胸腔里翻滚、沸腾，冲得他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笨拙地晃了晃胳膊，喉咙里发出几个无意义的音节，试图安抚这个哭得惊天动地的小家伙。
“产妇观察一会儿就推回病房。”护士交代了一句，匆匆走了。
黑皮凑过来，咧着嘴傻笑：“野哥！是闺女！嘿！哭声真亮！以后肯定厉害！”
江野没理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这个软乎乎的小东西身上。孩子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在他僵硬的臂弯里蹭了蹭。
过了一会儿，林晚秋被推了出来。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透，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虚脱了一样，但眼睛是睁着的，亮得惊人。她第一时间就看向江野怀里的孩子，目光像黏住了一样，再也挪不开。
回到拥挤的三人间病房，其他床的产妇和家属都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一家。江野还保持着那种僵硬的姿势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的铁凳子上。林晚秋虚弱地躺在床上，目光始终没离开孩子。
“给我…抱抱。”她声音很轻，带着产后的虚弱。
江野像是没听见，还低着头看孩子。小家伙不哭了，眯缝着眼睛，小嘴一动一动。
“江野。”林晚秋又喊了一声，声音稍微大了点。
江野这才猛地回过神，像是才意识到孩子该给妈妈了。他极其小心地、几乎是屏着呼吸，把襁褓挪到林晚秋身边。林晚秋侧过身，用手臂圈住孩子，脸上露出一丝极度疲惫又无比满足的神情。
病房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其他婴儿偶尔的啼哭和家属的低语。
这份安静没持续多久。
病房门被人一把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响。江父来了。
他显然是一路急赶过来的，身上还穿着那件沾着机油的旧工装，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急切、挑剔和某种莫名亢奋的神情。他一进门，目光就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病房，最后死死钉在林晚秋身边那个襁褓上。
“生了？咋样？带把儿的还是赔钱货？”他嗓门很大，毫不顾忌病房里其他人投来的目光。
江野的眉头瞬间拧紧了，站起身，挡在床前：“爸！你小点声！这是医院！”
江父根本没理他，绕过江野，首接凑到床边，伸着脖子去看孩子。当看到襁褓角露出的小小的、粉色的蝴蝶结时（护士系的），他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慢慢沉了下去，变成一种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嫌弃。
“又是个丫头片子？”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刺耳，“啧…我就知道…没用的东西…”
林晚秋的脸瞬间白了，抱着孩子的手臂收紧了些，嘴唇抿得死紧。
江野脸色也难看至极，一把扯住江父的胳膊就往门口拽：“你看完了就出去！这儿没你事！”
“咋没我事？！”江父猛地甩开他的手，眼睛瞪了起来，唾沫星子横飞，“我是她爷爷！老江家的种！取名了没？名儿我得过目！得按族谱来！”
他像是终于找到了彰显权威的突破口，声音又扬了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咱老江家这一辈是‘招’字辈！名儿我早想好了！就叫‘招娣’！江招娣！听着！招弟！下一胎准保给你招来个带把儿的！”
江招娣？
招弟？
这三个字像三根毒针，狠狠扎进林晚秋的耳朵里。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江父那张理所当然、满是嫌弃的脸，看着旁边脸色铁青、攥紧拳头的江野，一股压了很久的怒火和屈辱，混着产后的虚弱，猛地冲了上来。
她护着孩子，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发颤，却异常清晰坚定地砸了回去：
“不叫招娣！我的女儿，不叫这种名字！”
江父被顶撞，愣了一下，随即勃然大怒，指着林晚秋的鼻子：“反了你了！老江家的种！就得按老江家的规矩来！轮得到你插嘴？你算个什么东西！生个赔钱货还有理了？！”
“她叫念秋！”林晚秋毫不退让，眼睛死死盯着江父，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江念秋！纪念我妈的‘秋’！我就叫这个！”
“放屁！”江父气得脸红脖子粗，口水喷得到处都是，“什么狗屁念秋！作者“Orbite”推荐阅读《90年代：从地摊妹到特区老板娘》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晦气！死人的名儿也往孩子身上安？你想克死她啊？！必须叫招娣！我说了算！”
“我的孩子我做主！就叫念秋！”
“我是她爷爷！”
“我是她妈！”
两人在病床前激烈地争吵起来。林晚秋脸色煞白，气息不稳，却寸步不让。江父暴跳如雷，言语刻薄恶毒。病房里其他人都看了过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江野夹在中间，看着虚弱却倔强的林晚秋，看着蛮横无理的亲爹，脑子里嗡嗡作响。那句“赔钱货”、“没用的东西”像鞭子一样抽在他心上。他想起产房外那彻骨的恐惧，想起自己磕头嚎叫“保大”，想起护士怀里那个哇哇大哭的小肉团…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女儿一生下来就要被叫“招弟”？就要被嫌弃？凭什么？！
一股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和某种坚定的东西，猛地冲垮了他心里最后那点对父亲残存的、可笑的畏惧。
“都给我闭嘴！”
江野猛地一声暴吼，像炸雷一样压过了所有的争吵！
他一把推开还要叫骂的江父，力氣大得让江父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撞在旁边的铁皮柜子上，发出哐当一声。
江野挡在林晚秋和孩子床前，胸膛剧烈起伏，眼睛赤红，指着病房门口，对着惊愕的江父，用尽全身力气咆哮：
“听我媳妇的！她生她养！她说了算！孩子就叫江念秋！挺好！谁再敢废话一句，就给我滚蛋！你也不例外！滚！”
最后那个“滚”字，他几乎是喷着唾沫星子吼出来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决绝。
整个病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林晚秋。她看着江野宽阔却微微发抖的背影，看着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眼神复杂。
江父被儿子这突如其来的、凶狠的顶撞彻底震懵了。他靠在铁皮柜子上，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江野一样，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不敢置信、被羞辱的暴怒，还有一丝…被彻底背叛的茫然。
几秒钟的死寂。
江父的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青，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看一脸决绝的江野，又看看床上抱着孩子、眼神冰冷的林晚秋，一股极致的、无处发泄的怨毒和疯狂，猛地涌了上来。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嘶哑扭曲，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江野！你个娶了媳妇忘了爹的王八羔子！你个窝囊废！让个娘们骑脖子上拉屎！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好！你真有种！”
他一边嘶吼着，一边猛地伸手，哆嗦着从怀里那件油腻工装的内袋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本子——江家的族谱。那本子又旧又破，边角都磨烂了。
他颤抖着手，翻开族谱，首接翻到最新写名字的那一页。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名字。
“你不是要听你媳妇的吗？不是要叫那晦气名字吗？”江父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他死死盯着江野，手指捏着那页薄薄的、发黄的纸，“行！老子今天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没这个赔钱货孙女！你们俩！都给老子滚出江家族谱！”
说着，他枯瘦的手指抓住那页纸，猛地一用力！
刺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骤然炸响！
那页记载着江野名字、本该写下他后代名字的族谱页，被他亲生父亲，从根子上，狠狠撕了下来！
纸屑纷飞。
江父捏着那页撕下来的纸，看也不看，双手疯狂地将其撕扯成更小的碎片！一边撕，一边像疯了一样歇斯底里地咆哮：“断！断！断！老子跟你断绝关系！一刀两断！以后你江野是死是活！发达要饭！都跟老子没关系！跟老江家没关系！”
他把撕得粉碎的纸屑，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着病床的方向一扬！
白色的、泛黄的碎纸屑，像一场肮脏的雪，纷纷扬扬，飘洒下来。
几片碎纸，正好落在襁褓中婴儿熟睡的小脸上。
小小的眉头似乎不舒服地皱了一下。
江父看也不看，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把那本变得残缺的族谱狠狠塞回怀里，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了病房，把门摔得震天响。
病房里，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那些缓缓飘落的族谱碎片，无声地躺在病床上、地上，还有婴儿的脸颊上。
江野还维持着那个挡在床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像被雷劈过的树桩。他看着那些碎纸，看着女儿脸上那一点不该存在的污渍，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林晚秋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极其轻柔地、小心地，拂去女儿脸蛋上的碎纸屑。她的动作很慢，眼神却异常冰冷坚硬。
她抬起头，看着江野僵硬的背影，声音很轻，却像冰凌一样，清晰地刺破死寂：
“江野。”
江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白的麻木，和眼底深处某种东西彻底碎裂后的死寂。
林晚秋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清楚地告诉他，也告诉所有人：
“她叫江念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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