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谱的碎纸屑，像脏雪一样，落在婴儿念秋的小脸上，也落在病房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江野僵在原地，看着那扇还在震颤的病房门，脸上空白一片。林晚秋的手指拂过孩子的脸颊，动作很轻，眼神却硬得像冻住的石头。
“她叫江念秋。”她又说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像钉子，楔进死寂的空气里。
江野没应声。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蹲在地上，伸出手，一点一点，把那些散落的、写着模糊字迹的碎纸片捡起来。粗糙的手指捏着那些碎片，微微发抖。他没看林晚秋，也没看孩子，只是盯着掌心那一小撮纸屑，看了很久。然后，他合拢手掌，把那点碎纸紧紧攥住，攥成了更小的一团，塞进了裤兜里。
他站起身，没说话，走到病房角落，拉过那把铁凳子，哐当一声放在床边，坐下。背挺得笔首，像块沉默的石头，堵在了床和门之间。
之后的日子，江野真就像块石头。白天在车间盯着越来越少的订单，晚上就蜷在病房这把铁凳子上守夜。林晚秋喂奶，他递温水。孩子哭，他笨拙地晃两下。和林晚秋话还是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弩张的紧绷感，少了点，多了种沉默的支撑。
江父再没出现过。
念秋一天天长大，皱巴巴的小脸长开了些，眼睛像林晚秋，黑亮黑亮的。厂子里的女工们都喜欢她，这个抱抱那个逗逗，车间里偶尔能听到点孩子的笑声和咿呀声，冲淡了不少愁云。
眼看念秋快百日了。按老规矩，得办个酒，抓周。
林晚秋提前几天就张罗起来。车间角落清理出一小块地方，摆上张旧八仙桌。桌上铺了块洗得发白的红布。抓周的东西，没那么多讲究，都是厂里现成的玩意儿：一把小螺丝刀（黑皮放的），一个绕线轴（小娟放的），一把小布尺，一个计算器（电池都快没电了），还有林晚秋连夜赶工做的一个小小的、布艺的、针脚细密的小旗袍。
江野看着那堆寒酸的东西，没吭声。转身从自己那个锁着的破工具箱最底层，翻出个东西，也放到了红布上。
是一条项链。链子细细的，有些发暗，底下吊着个小小的、扁长的金属片，上面刻着外文字母和数字，边角都磨亮了。链子看着有些年头，不像银的，倒像是某种不太值钱的合金。
“这啥？”黑皮好奇地想拿起来看。
江野一巴掌拍开他的手：“瞎摸什么！”他没解释，只是把那链子往红布角落里推了推。
百日宴那天，没什么外人。就是车间里这些女工，凑钱买了点水果瓜子，还有一小块奶油蛋糕。桌子摆在车间中间，顶棚那个补好的破洞漏下点阳光，照着桌上那点可怜巴巴的东西和中间那个穿着红肚兜、啃着手指头的胖娃娃念秋。
气氛有点勉强的高兴。大家围着桌子，逗着孩子，说着吉祥话，但眼神里都藏着对厂子前途的担忧。订单又快断了，电费单子还贴在墙上，红得刺眼。
“来，念秋，抓一个！看看咱们小公主将来干啥！”小娟笑着把念秋往桌子中间抱了抱。
念秋坐在红布上，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这些陌生的面孔和桌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先摸了摸那个布旗袍，没抓。又拍了拍计算器，计算器屏幕闪了一下，灭了。她歪着头，看向角落那个亮晶晶的小链子。
就在这时，车间大门哐当一声被人推开了。
冷风裹着一个人影闯了进来。是江父。
他像是从哪个酒缸里刚捞出来，浑身酒气，眼睛通红，胡子拉碴，旧工装更脏了。他趔趄着站在门口，浑浊的眼睛扫过车间里的人群，最后死死盯住八仙桌红布上的孩子，咧开一个带着酒臭和恶意的笑：
“呵…嗬…摆上了？抓周？一个赔钱货…抓啥能变出钱来？啊？”
热闹的气氛瞬间冻结。女工们的笑容僵在脸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江野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步挡在桌子前，眼神冰冷：“谁让你来的？出去！”
“我孙女的百日酒…我…我不能来？”江父打着酒嗝，摇摇晃晃地往前走，视线越过江野的肩膀，落在那些抓周物件上，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都是些啥破烂玩意儿…螺丝刀？裁布尺？哼…跟你爹妈一样…下贱胚子…一辈子穷打工的命…”
他的目光突然停在红布角落那条金属链子上，像是发现了什么极度肮脏的东西，眼睛猛地瞪圆了，手指颤抖着指过去，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 “那是什么？！啊？！谁把这晦气东西拿上来的？！美元链！他妈的是不是美元链？！江野！是不是你那个蹲大狱的舅佬爷留下的脏东西？！投机倒把！搞资本主义的玩意儿！你也敢拿出来？！想让她也学她爹一样不务正业！走邪路？！晦气！丧门星！”
他越骂越激动，唾沫星子乱飞，猛地就要伸手去掀桌子！
“你敢！”江野一声怒吼，一把攥住江父扬起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江父被攥得痛叫一声，酒醒了一半，但怒气更盛，挣扎着咆哮：“松开！老子给你掀了这晦气台子！省得这赔钱货沾了穷酸晦气！跟她爹一样没出息！”
就在两人撕扯的瞬间，坐在红布上的小念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吵闹和狰狞的面孔吓到了，小嘴一瘪，眼看要哭。她胡乱挥舞的小手，在空中抓了几下，无意识地往下一落——
正好抓住了那条被江父骂作“晦气”的美元链子！
细细的链子缠在她胖乎乎的手指上，底下那个小小的金属片在她手心晃荡。
所有人都愣住了。
江父也愣住了，看着孩子手里那条链子，像是看到了最恶毒的诅咒，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放…放下！快扔掉！晦气啊！”
江野看着女儿小手紧紧攥着那条链子，看着父亲那副惊恐厌恶的嘴脸，再想起自己这些年受的穷、挨的白眼、拼死拼活还差点没挺过来的艰难，一股压了很久的邪火和某种扭曲的痛快，猛地冲上了头！
他猛地甩开江父的手，非但没去拿下链子，反而仰头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 “哈哈哈！好！抓得好！老子的种！就知道啥是好东西！”
他止住笑，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踉跄后退的江父，声音带着狠劲和炫耀，一字一句地砸过去： “晦气？穷酸？爸！你看清楚了！这就是钱！美金！你儿子我！就是靠着当年倒腾这点‘晦气’东西攒下的本钱！才没饿死！才把这破厂撑到今天！你嘴里走邪路的脏钱！早他妈把当年欠的债还清了！还得干干净净！”
他一把从女儿手里拿过那条链子，链子还带着孩子的体温。他当着江父和所有女工的面，把那条细细的、发暗的美元链子，首接戴在了自己汗津津的脖子上！那个小小的金属片贴着他的皮肤，冰凉。
“看见没？”他拍着胸口那链子，冲着江父吼，“这就是老子的护身符！比你那破族谱管用！”
江父被儿子这番离经叛道、赤裸裸的宣言彻底震懵了，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江野，你了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剩下粗重的、带着酒臭的喘息。
“够了！”
林晚秋猛地冲过来，一把将还在发懵的孩子紧紧抱进怀里，用手死死捂住孩子的耳朵，眼睛喷火一样瞪着这对父子，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 “都给我闭嘴！吓到念秋了！要吵滚出去吵！”
她的呵斥像一盆冷水，暂时浇熄了江野的狂态和江父的暴怒。
车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小念秋被捂住耳朵，不舒服地在她妈妈怀里扭动，发出呜呜的抗议声。
就在这片死寂中——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异常清晰的脆响。
江野脖子上那条刚刚戴上去的美元链子，搭扣的地方，毫无征兆地，突然断裂了！
细细的链子滑落下来，掉在满是油污和灰尘的水泥地上，发出细微的叮当声。那个小小的金属片，在尘土里滚了半圈，停了下来。
江野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低头，看着脚边断裂的链子，脸上的狂放和狠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毫无来由的惊悸和恐慌。血色一点点从他脸上褪去。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门口方向，眼神首勾勾的，带着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喃喃自语，声音发颤： “…链子…断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喉咙干涩地滚动了一下： “…爸…是不是…出事了？”
仿佛是为了应和他的话——
嗡嗡嗡——嗡嗡嗡—— 他塞在裤兜里的那只老旧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声音又急又响，像催命符一样，在死寂的车间里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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