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那扇掉漆的木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像隔开了两个世界。早晨清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点灰尘味。林晚秋扶着墙，腿还有点软。江野吊着胳膊走在她旁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亮得吓人，首勾勾盯着她。
“喂，”他用没受伤的手肘碰了她一下，“昨晚派出所里说的，算数不？跟不跟老子走？”
林晚秋脑子里一团乱麻。派出所一夜，刘强的生死，警察的盘问，江野那句“去南方闯”，还有家里等着的爸和咳血的妈…像无数根绳子绞在一起，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看着江野那张带着伤、却写满“天不怕地不怕”的脸，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怂了？”江野嗤笑一声，带着点意料之中的嘲讽，“就知道。小地方待惯的土耗子，钻不出那个洞。”他不再看她，吊着胳膊，径首朝着停在墙根那辆破自行车走去，背影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劲儿。
林晚秋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她没说话，默默地跟了上去。江野跨上自行车，右腿支着地，回头瞥她一眼：“上来。送你回你那青瓦巷耗子洞。”
回青瓦巷的路，比来的时候更沉默。自行车链条嘎吱作响，碾过坑洼的路面。江野骑得很慢，受伤的胳膊使不上劲，车子歪歪扭扭。林晚秋坐在后面，手虚虚地抓着车座下的铁架子，不敢碰他的腰。离巷口还有一段距离，她就跳下车。
“我…我自己走回去。”她低着头说。
江野单脚支地，没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眼神复杂，有探究，有嘲弄，似乎还有点别的。林晚秋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转身就往巷子里跑。
还没跑到家门口，就听见院子里传来爸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拍门声！
“素芬！素芬！你醒醒！你别吓我啊！开门啊！”
林晚秋心里“咯噔”一下，魂都飞了！她拔腿冲进院子，只见爸像疯了一样，用肩膀死命撞着里屋那扇紧闭的房门，老泪纵横，嗓子都喊哑了。门从里面反锁着！
“爸！怎么了？！”林晚秋冲过去。
“晚秋！晚秋你可回来了！”爸看见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手指冰凉，抖得厉害，“你妈…你妈她…咳了好多血！一大盆！然后就…就背过气去了！我叫她也不应！门…门从里面插上了！她…她是不是…”爸说不下去了，只是绝望地捶打着门板。
林晚秋脑袋“嗡”的一声！她扑到门缝上，使劲往里看。屋里光线暗，只隐约看见炕沿底下，那个熟悉的破瓦盆翻倒在地，旁边一滩刺目的、发黑的血块！炕上，妈一动不动地躺着，像一截枯槁的木头。
“妈——！”林晚秋失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撞门！“妈你开门啊！妈——！”
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纹丝不动。
“去找人！砸门！快啊！”爸哭喊着。
林晚秋转身就往外冲，冲到隔壁王婶家，也顾不上平时的嫌隙，拼命拍门：“王婶！王婶开门！救命啊！我妈不行了！”
王婶打开门，一脸不耐烦：“嚎什么丧！大清早的…”
“王婶求求你！帮帮忙！我妈晕过去了！门锁着！帮我们撞开门！求你了！”林晚秋语无伦次，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王婶看她样子不像假的，撇撇嘴，还是叫上了自家男人。两个男人合力，几下就把那扇老旧的木门撞开了。
林晚秋第一个冲进去，扑到炕边。妈闭着眼，脸色灰败得像纸，嘴唇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地上那滩暗红的血块散发着浓重的腥气。
“妈！妈你醒醒！”林晚秋摇着妈瘦弱的肩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爸扑通一声跪在炕前，握着妈冰凉的手，老泪纵横：“素芬啊…你醒醒…你别丢下我们啊…”
“得送医院！赶紧的！”王婶男人皱着眉说。
“对！对！送医院！”爸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爬起来，“我去厂里！我去找厂长！预支点钱！预支三个月…不，两个月工资就行！救人命啊！”他踉踉跄跄地就往外跑，连鞋都没穿好。
林晚秋看着爸跌跌撞撞冲出院门的背影，心揪成一团。找厂长？预支工资？爸下岗了，哪还有工资？厂长…昨天刘强的事…
她不敢想下去。她守在炕边，用湿毛巾给妈擦脸擦手，妈的手冷得像冰。时间一点点过去，每一秒都像刀子割。王婶和她男人看了一会儿，摇摇头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林晚秋猛地抬头——
爸回来了。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挪进院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他早上匆忙套上的那只旧布鞋不见了，一只脚光着，沾满了泥灰，脚后跟磨破了皮，渗着血丝。裤子的膝盖处，磨破了两个大洞，露出里面同样磨破的皮肉，混着地上的灰土，一片狼藉。
“爸？”林晚秋的心沉到了谷底。
爸像是没听见，首首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劈头盖脸地从自己头上浇下去！冰冷的水顺着他花白的头发、沟壑纵横的脸往下淌，流进脖领子里。他打了个寒颤，眼神才有了点活气，那活气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屈辱。
“厂长…厂长说…”爸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带着哭腔，又带着一种麻木，“下岗的…哪来工资…他说…他说…滚…”
滚。
一个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林晚秋心上。
爸蹲在水缸边，像个孩子一样，把脸埋进湿漉漉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呜咽。那声音，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碎。
林晚秋看着水缸边蜷缩成一团、尊严被彻底碾碎的父亲，又回头看看炕上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的母亲。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钱。救命钱。没有钱，妈就得死。
她猛地转身冲进自己那间小屋。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抽屉拉开，里面的东西全倒在地上！枕头掀开！床板缝都抠了一遍！没有！一分钱都没有！家里早就空了！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墙角那个落满灰尘、用来装针线的旧铁皮罐子上。那是她最后的希望。她扑过去，抓起罐子，用力摇晃！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枚生锈的缝衣针和一团旧线在里面碰撞，发出几声轻微的、绝望的“叮当”响。
空的！
林晚秋像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抱着那个空铁罐，瘫坐在地上。冰冷的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她。完了。妈…没救了…
不！
一个声音在她脑子里炸开！像昨晚江野在桥洞里那声嘶吼！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妈死！
她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动作太猛，带倒了旁边的矮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空铁罐从她手里滚落，在地上转了几个圈。
爸被惊动，茫然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水和冷水。
林晚秋看也没看他，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下了某种破釜沉舟的决心。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狠劲，像是在对自己说，又像是在对命运宣战：
“我去弄钱！”
说完，她像一阵风，猛地冲出了小屋，冲出了院子，冲出了青瓦巷！她跑得飞快，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江野！去南方！现在！立刻！
她知道江野住哪儿。昨天早上在火车站，他塞名片时说过一句：“就住火车站对面那家破招待所，206。”
她冲过马路，冲进那家又小又破的招待所，木质楼梯被她踩得咚咚作响。她冲到206门口，门虚掩着。她一把推开！
屋里烟雾缭绕。江野光着膀子坐在靠窗的破木桌边，受伤的胳膊吊着，另一只手捏着根燃了一半的烟。桌上放着半瓶啤酒和一个啃了一半的干馒头。他正看着窗外发呆，听见动静，慢悠悠地转过头。
看到是林晚秋，他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但没说话，只是吸了口烟。
林晚秋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她几步冲到桌前，双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
震得桌上那半瓶啤酒猛地一晃，“哐当”一声倒了下来！金黄色的酒液汩汩地流出来，顺着桌沿往下淌，滴在坑洼的水泥地上。
江野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烟灰掉在腿上，他赶紧拍掉。
林晚秋死死盯着他，眼睛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吼道：
“江野！带我去南方！”
“现在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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