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里那半瓶啤酒还在桌上汩汩地流,空气里一股子廉价啤酒的酸味和烟味。林晚秋拍在桌上的手还没收回来,掌心震得发麻。她死死盯着江野,胸口起伏,像刚跑完十里地。
江野愣了两秒,烟灰掉在光着的膀子上,烫得他一激灵。他赶紧拍掉,抬眼看向林晚秋通红的眼睛和那股子豁出去的狠劲儿。“现在?”他叼着烟,含糊地问,“你知道去南方的火车票多少钱一张吗?”
“不知道!”林晚秋回答得干脆,声音绷得紧紧的,“我就要现在走!我妈…我妈等不了了!”她后面那句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哭腔。
江野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闪了闪。他猛吸一口烟,把烟屁股摁灭在桌上淌着的啤酒里,发出“滋”的一声。“行。”他站起来,动作牵扯到吊着的伤臂,疼得他龇了下牙,“妈的,碰上你算老子倒霉。收拾东西,五分钟楼下等!”他转身去扯搭在床头那件脏兮兮的花衬衫,用一只手胡乱往身上套。
林晚秋转身就跑下楼,站在招待所门口那棵掉皮的老槐树下等。心跳得还是很快,但不再是慌的,而是憋着一股劲。她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看招待所破旧的门。她什么都没带,除了身上这套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裤腿上撕开的大口子。
江野很快下来了。他换上了那件花衬衫,扣子胡乱扣着,受伤的胳膊吊在胸前,另一只手拎着他那个瘪下去不少的旅行袋。“走。”他看也没看林晚秋,抬脚就走。
“去哪?”林晚秋赶紧跟上。
“弄钱!买票!”江野头也不回,步子迈得飞快,“指望你?裤兜比脸干净!”
林晚秋被噎了一下,没吭声,小跑着跟上。两人穿街过巷,七拐八绕,最后钻进一条窄巷子。巷子两边全是旧货摊,破铜烂铁、旧衣服、旧家具堆得满满当当,空气里一股陈腐的霉味和尘土味。摊主们懒洋洋地坐在小马扎上,打量着来往的人。
江野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角落的摊子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戴副断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正眯着眼看一本破旧的连环画。
“老胡头。”江野把旅行袋往摊子上一墩。
老胡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清是江野,又瞥了一眼他吊着的胳膊和后面跟着的林晚秋,慢悠悠地说:“哟,野小子?挂彩了?这次又想当点啥?”
“少废话。”江野拉开旅行袋拉链,从里面掏出两样东西拍在摊子上。一个是黑色的小方块,带个耳机孔,是那个走私的索尼随身听。另一个是他常戴的那副蛤蟆镜,镜片有点划痕。
“开个价。”江野言简意赅。
老胡头拿起随身听,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按了按按键,没啥反应。“没电池试不了啊。看着旧了,最多…二十。”他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头。
“二十?你他妈抢钱啊!”江野眼睛一瞪,“原装索尼!香港带回来的!新的一百多!这才用了半年!”
“旧了就是旧了。”老胡头不为所动,放下随身听,又拿起蛤蟆镜,对着光看了看镜片上的划痕,“这镜子,腿都松了,五块。”
“操!”江野气得骂了一句,“随身听五十!蛤蟆镜十五!少一分不卖!”
“二十五。”老胡头慢悠悠地还价,“两样一起。”
“西十!”江野咬着牙。
“三十。顶天了。”老胡头把东西往摊子中间推了推,“爱卖不卖。”
江野瞪着老胡头那张油盐不进的脸,腮帮子咬得死紧。他回头看了一眼火车站的方向,又看看自己吊着的胳膊,最后狠狠啐了一口:“行!三十就三十!拿来!”
老胡头慢条斯理地从腰包里摸出三张皱巴巴的十块钱,递给江野。江野一把抓过来,塞进裤兜。他把东西往摊子上一推,拉着林晚秋就走。
“票钱够了吗?”林晚秋被他拽着,忍不住问。
“够个屁!”江野没好气,“去打听打听!”
他拖着林晚秋又跑到火车站售票窗口。窗口前排着长队。江野没排队,首接挤到窗口旁边,问一个刚买到票出来的男人:“哥们儿,去广州的硬座,现在多少钱一张?”
那男人看了他一眼,说:“刚涨的价,八十五一张。”
“多少?!”江野声音拔高了八度。
“八十五!硬座!卧铺更贵!”男人说完走了。
江野的脸瞬间黑得像锅底。他攥着裤兜里那三十块钱,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猛地扭头看向林晚秋,眼神又急又怒:“听见没?八十五一张!硬座!还他妈涨了!老子就三十块!还差二十!差二十!拿头买票?!”他气得原地转了个圈,一脚踢飞了旁边一个空烟盒。
林晚秋的心也沉了下去。差二十!这么大一笔钱,上哪弄去?她看着江野焦躁的样子,自己心里也乱成一团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除了衣服,啥也没有…衣服?
她猛地想起什么!手伸进裤子口袋深处——那里一首装着一个小布包。她掏了出来。是一个叠得整整齐齐的布包,用旧手帕包着。
江野还在那骂骂咧咧:“妈的,破地方,票都买不起!操…”
“这个…”林晚秋把布包递到他面前,声音不大,“你看看…这个行吗?”
江野烦躁地转头:“什么玩意儿?”
林晚秋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件叠好的新衬衫。米白色的细棉布料子,领口和袖口用蓝线细细地滚了边,是她用厂里最后一点没被发现的边角料,熬了好几个晚上偷偷做出来的。原本想着…或许能卖点钱给妈买药。
江野狐疑地接过去,抖开。
衬衫在阳光下展开。料子看着还行,但手工…针脚有点歪歪扭扭,尤其是两个袖子,明显不一样长!左边的比右边短了一截!
江野拎着那件衬衫,翻来覆去看了两眼,突然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袖子一长一短?你这手艺…跟你包扎的水平有得一拼啊!”他用手指弹了弹那件衬衫,发出噗噗的轻响,“这玩意儿,顶天值十块钱!还差十块呢!”
林晚秋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她看着自己熬了心血做出来的衬衫被江野嫌弃地拎在手里,心里又羞又气,但更多的是绝望。十块…还是不够。
江野还在抖着那件袖子长短不一的衬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差十块!十块!妈的,难道去卖血…”
林晚秋咬着嘴唇,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十块…十块…她上哪去找十块钱?
就在这时,江野抖着衬衫的手突然停住了。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猛地定住。他不再看那件破衬衫,也不再骂。他慢慢地把衬衫胡乱塞回林晚秋怀里。
然后,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伸向自己脖子。
林晚秋还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就见他手指勾住了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子,用力一扯!
“咔哒”一声轻响,链子断了。
江野捏着那根断掉的链子,链子底下,坠着那个小小的、亮闪闪的美元符号“$”。他捏着那个小坠子,在手里掂了掂,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那眼神里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刚才那个旧货摊,把那根带着“$”坠子的银链子,“啪”地一声拍在老胡头面前的摊位上!
“加上这个!”江野的声音很冲,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够两张票了吧?!”
老胡头被这动静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连环画。他拿起那根链子,对着光仔细看了看成色,又掂了掂那个美元小坠子的分量。他推了推断腿眼镜,慢吞吞地说:“链子细了点儿,坠子倒是纯银的…算你…十五块。”
“行!拿来!”江野立刻伸出手。
老胡头慢悠悠地从腰包里数钱。一张十块,一张五块。江野一把抓过钱,看也没看,转身就走。
林晚秋还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件袖子长短不一的衬衫,愣愣地看着江野走回来。她看到他空荡荡的脖子,那个一首晃悠的“$”符号不见了。
江野走到她面前,把刚拿到的十五块钱,连同裤兜里那三十块,一起塞进她手里。“拿着!”他声音有点哑,“去窗口排队!买两张最快去广州的硬座票!八十五一张,正好一百七!快点!”他推了她一把,把她推向售票窗口长长的队伍。
林晚秋被他推得踉跄一步,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还带着他体温的、皱巴巴的一叠钱。她回头看了江野一眼。他靠在售票厅外面斑驳的墙边,吊着胳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阳光照在他空荡荡的脖子上,那里只有一道浅浅的勒痕。
她捏紧了钱,转身排进了买票的队伍里。队伍挪动得很慢。她紧紧攥着钱,手心都出汗了。终于轮到她。她把钱递进窗口,声音还有点抖:“两…两张去广州的硬座。最快那趟。”
售票员收了钱,点了点,撕下两张硬纸板车票,连同找回的几毛零钱一起塞出来。“下午三点二十,绿皮车,站台一号。自己看好时间。”
林晚秋抓起票和零钱,挤出队伍,跑到江野面前,把票递给他一张。“买…买到了。三点二十的。”
江野接过票,扫了一眼,塞进裤兜。他抬头看了看火车站的大钟,快两点了。“还有时间。”他指了指车站外面,“去那边小饭馆,买几个馒头带着。路上吃。”他掏出刚才找零的那点钱,塞给林晚秋。
林晚秋去买馒头。等她拿着几个用旧报纸包着的硬馒头回来时,看见江野还靠在墙边。他正低头,用没受伤的手,一下一下地,无意识地摸着脖子上原本挂着链子的地方。那里空空的。
她把馒头递给他。江野接过去,胡乱塞进旅行袋里,没说话。
两人沉默地坐在候车室硬邦邦的长条木椅上,等着检票。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还有喇叭里模糊的广播声。空气闷热浑浊。林晚秋攥着手里那张小小的硬纸板车票,上面印着“广州”两个字,像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妈灰败的脸,一会儿是爸绝望的呜咽,一会儿又是江野扯下链子时那决绝的眼神。
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检票口的铁栅栏门“哐啷”一声拉开了。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站台。
“走了。”江野拎起旅行袋,站起身,吊着胳膊,朝着检票口走去。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攥紧了车票和怀里那件袖子长短不一的衬衫,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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