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脑子里的念头便如同春日柳絮，飘飞不定，又似夏日蚊蚋，嗡嗡作响。今日得了个“随便写写”的命令，倒叫我踌躇起来。随便，这二字看似轻巧，实则重如千钧。世间万事，但凡冠以“随便”之名，便即刻显得不那么随便了。
我坐在窗前，外头是灰白的天，偶尔掠过一二飞鸟，也是匆匆的，仿佛有什么要紧事等着去办。桌上摆着一杯凉透的茶，茶叶沉在杯底，像是己经认命，不再作无谓的挣扎。笔在指间转了几转，竟不知从何下手。随便写，写什么？写天上的云，云不过是水汽的凝结；写窗外的树，树亦只是静立无语的木头。写人？人更是复杂难解的东西。
忽然想起昨日在街角见着的那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他蹲在墙角，面前摆着一个铁皮桶改装的炉子，里头煨着红薯，散发出甜腻的香气。有行人经过，他便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望一望，并不多言。若是有人驻足，他便用铁钳夹出一个，称了重量，收几个铜板，交易便完成了。我从他面前走过三次，他始终是那个姿势，仿佛长在了那墙角里。这老人的生活想必是极简单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中间便是守着那一炉红薯，等待买主。他或许从未思考过“随便”为何物，因为他整个人生就是被生活推着走的，没有“随便”的余地。
转而想到自己，此刻被要求“随便写”，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人真是奇怪的生物，给了框框觉得束缚，完全放开又茫然若失。这大约便是文明的悖论——我们创造了无数规则和制度，却又时时刻刻渴望逃离它们。而当真有了逃离的机会，却又惶恐不安，西下寻找可以依靠的栏杆。
桌上的茶己经完全冷了。我端起抿了一口，苦涩得很，倒是提神。忽然想到茶这东西，最初也不过是山野间随便生长的树叶，被某个古人随便摘了，随便泡水，竟发现别有风味，于是便有了茶文化，有了茶道，有了繁复的冲泡技巧和品鉴标准。原本随便的东西，一经人手，便再也不随便了。
窗外开始下雨了。雨点不大，但密，斜斜地打在玻璃上，划出无数道细密的水痕。路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伞，也有几个年轻人不在乎，依然慢悠悠走着，任凭雨水打湿衣衫。这倒是一种随便的态度了——对天气随便，对旁人的眼光随便，对自己的形象也随便。但这种随便何尝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反叛？或许他们心里想着：“我偏要这样随便”，而这“偏要”二字，就己经将随便变成了一种刻意的姿态。
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能够随便玩的日子。周末的午后，做完功课，母亲说：“现在随便你去玩吧。”那时真是欢天喜地，跑到院子里，捉蚂蚁、堆沙土、追蝴蝶，甚至只是躺在地上看云彩变幻，都觉得乐趣无穷。那时的随便，是真心的随便，没有一丝一毫的勉强和做作。而今得了“随便”的指令，反而如临大敌，不知如何是好。成长的过程，大约就是一个逐渐失去“随便”能力的过程吧。
雨下得大了些。街对面的店铺亮起了灯，暖黄色的光晕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温馨。一个妇人匆忙跑过，用手袋遮着头，高跟鞋敲击湿漉漉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显然是不愿意随便对待这场雨的，或者说，是不愿意随便对待自己的发型和妆容。人对自己的态度，何尝不是时时刻刻意经营着的？即便是那些号称“随便”的人，他们的随便也往往经过精心设计。
忽然想到写作这回事。作家们绞尽脑汁，想要写出惊世之作，结果往往适得其反。而那些信笔由缰、随便写来的文字，倒可能意外地动人。这其中的奥秘，或许就在于“真”字。随便之时，人最容易放下防备，流露出真实的情感和思想。而一旦有了预设和目标，就不免开始修饰和伪装，真实反而藏起来了。
我这篇文章，既然被要求随便写，倒不如真的随便一些。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不计较结构，不考虑主题，不追求深刻。就像散步一样，信步所至，看到什么便是什么，遇到什么便想什么。这样写出来的东西，或许杂乱无章，但至少是真实的。
街灯亮了。雨中的灯光显得朦胧而柔和，给冰冷的城市增添了几分温情。一个孩子撑着伞站在路边，专注地踩着水坑，每踩一下，水花西溅，他便咯咯地笑。他的母亲站在不远处，并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看他。这场景倒是温馨，孩子随便地玩水，母亲随便地等待，都没有着急的事情要办。在这种随便中，反而有了生活的滋味。
现代人活得太不随便了。每一天都要规划，每一小时都要利用，每一分钟都要产生价值。随便成了奢侈，成了浪费，成了不负责任。然而生命真的需要如此紧张吗？那些偶然的、无目的的、随便的时光，或许才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时刻。
茶凉了可以再沏，雨停了会有彩虹，孩子长大了会怀念踩水坑的时光。而我这随便写就的文字，也不过是时间长河中的一粒微尘，不会改变什么，也不会留下什么。但就在这随便书写的过程中，我感到了某种自由——不必完美的自由，不必有意义的自由，不必被认可的自由。
随便之力，在于放松，在于接纳，在于允许一切自然发生。这或许不只是写作的道理，也是生活的哲理。
文章到此，差不多也该结束了。虽然不知道究竟写了多少字，但思绪所至，笔随心动，倒也畅快。窗外雨停了，云层中透出一缕夕阳的余晖，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反射出温暖的光。街上的行人多了起来，生活继续它的步伐。
我放下笔，端起那杯凉茶，一饮而尽。苦中带甘，正如这随便写就的文字，谈不上好，但也自有其味。人生在世，何必时时处处刻意经营？偶尔随便一下，或许更能接近生命的本真。
随便写写，便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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