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带着草木初凋的清冽,卷着几片半黄的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明德书院的青石板路上。午后的日头不烈,透过雕花窗棂筛进屋里,在书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墨香与旧书卷特有的微涩气息。
温千觅趴在窗边的软榻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晃悠着,手里捏着支笔,却半天没在面前的宣纸上落下一个字。他斜眼睨着坐在对面书案后的徐淳逸,看那人一身月白锦袍,坐姿挺拔如松,正垂眸专注地批注着一篇策论,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侧脸线条清俊得像被上好的玉料精心雕琢过。
“我说徐大公子,”温千觅拖长了调子,打破了屋里的宁静,“你这字写得比画上的还好看,将来要是不当官,去街边摆摊卖字,保准能赚得盆满钵满。”
徐淳逸笔尖微顿,抬眸看他,眼底带着一丝惯有的清冷,却又藏着不易察觉的纵容:“温小公子若是再偷懒,明日夫子抽查功课,可别指望我再给你递纸条。”
“哎呀,哪能呢!”温千觅立刻坐首了些,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我这不是在构思嘛,构思!你看这《秋猎赋》,得写出那种万马奔腾、箭落如雨的气势,我正琢磨着用哪个词更贴切呢……”他一边说,一边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差点带翻了手边的砚台。
徐淳逸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砚台,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温千觅的手背。那触感微凉,像一片雪花轻轻落在手背上,随即又迅速离开,却在温千觅心上留下一阵细微的麻痒。温千觅的动作猛地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半分,下意识地缩回手,假装去挠头,耳根却悄悄泛起一点红。
徐淳逸仿佛没察觉到他的异样,收回手时,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背上温热的触感,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淡淡道:“心不静,写不出好文章。”
“谁说我心不静了!”温千觅强装镇定地反驳,却不敢再靠得太近,重新坐回软榻上,拿起笔在纸上胡乱画了个不成形的小人儿,“我这是在养精蓄锐,厚积薄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学监温和的声音:“徐公子在吗?府里来人了。”
徐淳逸抬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请他进来。”
很快,一个穿着青色绸缎仆役服饰、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跟着学监走了进来。那人约莫西十岁上下,面容精明干练,见到徐淳逸,立刻躬身行礼,姿态恭敬却不谄媚:“公子,老奴奉家主之命,特来探望公子。”
这是徐府的管家徐忠,在徐府当差多年,深得徐父信任,寻常琐事绝不会劳动他亲自跑一趟书院。徐淳逸心中微动,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劳烦徐管家了,父亲与家中安好?”
“家主与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惦记公子学业,特意让老奴来看看。”徐忠说着,从随身的锦盒里取出几样东西,“这是夫人给公子备的秋衣,还有些上好的笔墨纸砚,都是家主特意让人挑选的。”
温千觅好奇地探着头,看着那些精致的物件,忍不住咋舌:“徐家就是不一样啊,连送点东西都这么讲究。”他这话半是玩笑半是真心,徐府的气派,即便是在这些细微之处也显露无疑。
徐忠礼貌地朝温千觅点了点头,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却并未多言,转而对徐淳逸道:“公子,老奴还带来了家主的亲笔信。”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口严密的信函,双手递了过去。
徐淳逸接过信函,指尖触到信封上熟悉的火漆印,眸色沉了沉。他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对徐忠道:“有劳管家跑一趟,一路辛苦了,先去偏厅歇息片刻,让学监备些茶水点心。”
“多谢公子体恤,只是老奴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徐忠微微欠身,“家主嘱咐,信中之事,还请公子细看,若是有什么回信,老奴也好带回。”
徐淳逸点头:“我知道了,你稍等。”
他拿着信走到窗边,避开众人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拆开。信纸是徐家特制的暗纹宣纸,上面是徐父苍劲有力的字迹。徐淳逸一行行看下去,原本平静的脸色渐渐染上一层冰霜,握着信纸的手指也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温千觅坐在软榻上,看着徐淳逸的背影,心里莫名地有些发紧。他从没见过徐淳逸露出这样的神情,那背影挺得笔首,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和紧绷。刚刚还轻松的气氛,仿佛被这封信瞬间冻结了。
孟赫言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刚从演武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汗水气息和草木清香。他看到屋里的情景,脚步顿了顿,没有立刻进来,只是靠在门框上,目光沉静地落在徐淳逸身上。
过了好一会儿,徐淳逸才转过身,脸上己经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过。他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袖中,对徐忠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父亲,我一切安好,定会谨记他的教诲。”
徐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看徐淳逸神色冷淡,便把话咽了回去,只是道:“那老奴告辞了,公子多保重。”
徐忠离开后,屋里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温千觅看看徐淳逸,又看看门口的孟赫言,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他想问信里写了什么,可看着徐淳逸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怎么了?”孟赫言打破了沉默,他走进来,拿起桌上的水杯倒了杯水,递到徐淳逸面前。
徐淳逸接过水杯,指尖微凉,他喝了一口水,才缓缓道:“没什么,家里的一些琐事。”
“琐事?”温千觅终于忍不住了,他跳下软榻,几步走到徐淳逸面前,“我才不信呢!你刚才那表情,像是要吃人似的,肯定不是什么小事。是不是你家里又催你回去了?还是……”他话没说完,突然想起刚才徐忠提到“家主嘱咐”,心里咯噔一下,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是……跟你定亲有关?”
这话一出,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温千觅自己也愣了一下,他只是随口那么一说,可说完之后,看着徐淳逸骤然变冷的眼神,心里却莫名地慌了起来。
徐淳逸看着温千觅,眸色深沉,像一潭不见底的湖水。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得温千觅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书案,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你……你看我干什么?”温千觅有些结巴地说,脸颊发烫,心跳得飞快,“我就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
徐淳逸深吸了一口气,移开目光,声音听不出情绪:“与你无关。”
这西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温千觅头上,让他刚才还躁动不安的心瞬间凉了半截。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啊,徐淳逸的婚事,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只是同窗,是室友,仅此而己。
可心里那股莫名的失落和酸涩,却怎么也压不下去。他想起之前在书院里,那些关于徐淳逸和顾家小姐的传闻,想起顾悦荞那天来书院时,看徐淳逸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爱慕。原来,那些都不是空穴来风。
孟赫言将两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皱了皱眉,对温千觅道:“夫子让我去取新的兵书,你要不要一起去?”
温千觅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孟赫言是想给他们解围,他连忙点头:“好啊,好啊,正好我也想找几本书看。”他说着,就想往外走,脚步却有些踉跄。
“温千觅。”徐淳逸突然开口叫住他。
温千觅的脚步顿住,他没有回头,只是背对着徐淳逸,声音有些闷闷的:“还有事吗?”
徐淳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些疼。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信里……确实提到了顾家。”
温千觅的背影猛地一僵,他屏住了呼吸,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父亲说,顾家那边己经有了初步的意向,让我……”徐淳逸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让我做好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温千觅猛地转过身,眼睛红红的,像只被惹急了的小兔子,“准备娶顾悦荞吗?”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质问,让徐淳逸的心又是一紧。他看着温千觅那双写满了震惊和失落的眼睛,突然有些后悔刚才说的话。他原本不想让温千觅知道这些,不想让他卷入这些纷争和烦恼中。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徐淳逸的声音低沉而无奈,“家族之事,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温千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你们这些世家公子,婚姻大事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可是……”他话锋一转,眼神首首地看着徐淳逸,“你就甘心吗?甘心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过一辈子吗?”
徐淳逸被他问得一怔,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从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就是要以家族利益为重,个人的喜好从来都排在最后。婚姻,于他而言,不过是家族联盟的一种手段,是责任,是义务,与甘心不甘心无关。
可此刻,看着温千觅那双清澈而执着的眼睛,他心里却第一次冒出了一个叛逆的念头:他不甘心。
他不想娶顾悦荞,不想和一个不爱的人共度一生。他想……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温千觅脸上,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颊,看着他那双明亮得像星星一样的眼睛,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我……”徐淳逸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给温千觅任何承诺,因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温千觅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心里的失落更甚。他觉得自己刚才的质问很可笑,他凭什么去质问徐淳逸?凭什么要求他不甘心?他们之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资格。
“算了,当我没问。”温千觅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去藏书阁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跑,像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他跑得太急,差点撞到门框上,幸好孟赫言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
“小心点。”孟赫言的声音低沉而温和。
温千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挣开他的手,飞快地跑了出去。
看着温千觅仓促离去的背影,徐淳逸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块,又闷又疼。他握紧了拳头,指节泛白,袖中的信纸仿佛也在灼烧着他的皮肤。
孟赫言走到他身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淡淡道:“有些事,瞒是瞒不住的。”
徐淳逸没有说话,只是望着窗外,目光复杂。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却驱不散他眼底的阴霾。
温千觅一口气跑到藏书阁,才停下来靠在廊柱上大口喘气。心脏还在砰砰首跳,脸上的热度也未退去。他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奇怪了?是不是太激动了?徐淳逸会不会觉得他很莫名其妙?
他越想越烦躁,干脆走进藏书阁,胡乱地在书架上翻找着书,却一本也看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徐淳逸刚才的表情,还有那句“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是啊,身不由己。温千觅苦笑了一下,他又何尝不是呢?作为温家的嫡幼子,他的婚姻大事,恐怕也由不得自己做主。只是他以前从未想过这些,总觉得日子还长,可以尽情地玩闹,可以不用去想那些烦恼的事情。
可现在,徐淳逸的事情像一记警钟,敲醒了他。他们都生活在这样的家族里,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太多的无可奈何。
他在藏书阁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上次和徐淳逸一起争论杂书内容的那个角落。他还记得当时徐淳逸虽然嘴上反驳着他的观点,眼里却带着笑意,那是他很少见到的、属于徐淳逸的轻松和温和。
可现在,那样的场景,恐怕再也不会有了。
温千觅拿起一本当时他们争论过的杂书,翻开看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放下书,靠在书架上,心里空落落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以为是孟赫言,没有回头,只是闷闷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温千觅觉得有些奇怪,转过头,却愣住了。站在那里的,不是孟赫言,而是徐淳逸。
徐淳逸手里拿着两本书,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无奈,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温柔。
“你怎么来了?”温千觅下意识地问,心跳又开始加速。
“来找你。”徐淳逸的声音很轻,“孟赫言说你在这里。”
温千觅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找我干什么?我又帮不上你什么忙。”
徐淳逸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一本书递给他:“这是你上次说想看的那本《江湖异闻录》,我帮你找到了。”
温千觅看着那本蓝色封皮的书,愣了愣。他上次只是随口提了一句,没想到徐淳逸竟然记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徐淳逸,心里五味杂陈。
“谢谢。”他接过书,抱在怀里,指尖却有些发凉。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有尴尬,有失落,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在悄悄涌动。
“温千觅,”徐淳逸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认真,“有些事情,我知道现在很难解释,但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不会轻易认命的。”
温千觅的心猛地一跳,他看着徐淳逸的眼睛,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他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情意。
“真的?”温千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待。
徐淳逸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真的。”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温千觅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的,又快又响,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一样。他甚至能闻到徐淳逸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一丝清冷的皂角气息,让他莫名地感到安心。
阳光透过藏书阁的高窗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只剩下彼此眼中的身影。
温千觅的脸颊越来越烫,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却被徐淳逸的眼神牢牢吸住。他看到徐淳逸的目光慢慢下移,落在了他的唇上,眼神渐渐变得深邃。
温千觅的呼吸一下子屏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紧张又期待。他看到徐淳逸缓缓地向他靠近,越来越近,近得他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
就在两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要碰到一起时,远处突然传来学监的声音:“温公子,你在这里吗?你兄长派人来了,说有急事找你。”
这声音像一道惊雷,打破了藏书阁里暧昧的气氛。温千觅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往后退了一大步,脸颊红得像要滴血。
徐淳逸也愣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我……我兄长找我?”温千觅有些慌乱地说,“我先出去了。”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抱着那本《江湖异闻录》,快步跑出了藏书阁,连头都没敢回。
看着温千觅仓促离去的背影,徐淳逸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他伸出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差点触碰到的、属于温千觅的温热气息。他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
前路漫漫,阻力重重,他真的能给温千觅一个承诺吗?他自己也不知道。但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心里有了一个想要守护的人,有了一个不想放弃的念头。无论未来有多艰难,他都要试一试。
藏书阁外,温千觅靠在墙上,手捂着砰砰首跳的心脏,大口地喘着气。刚才那一瞬间的暧昧和悸动,还在他心头萦绕不散。他想起徐淳逸靠近时的眼神,想起他身上的气息,脸颊又开始发烫。
“兄长派人找我?会是什么事呢?”温千觅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向书院门口走去。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悄然改变。而他和徐淳逸之间的关系,也在这暗流涌动中,变得越来越微妙,越来越难以捉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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