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风带着料峭的寒意，却吹不散明德书院周遭的热闹。夜幕刚垂落，街市上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走马灯上的美人剪影流转生姿，宫灯的暖黄光晕漫过青石板路，连空气里都飘着糖画甜香与孩童的欢笑声。
温千觅像只被放出笼子的雀儿，拽着徐淳逸的衣袖就往人堆里扎，手里还不忘塞给孟赫言一串刚买的糖葫芦：“孟大哥，你尝尝这个！甜得很！”
孟赫言垂眸看了眼递到眼前的山楂串，红彤彤的果子裹着晶莹的糖衣，在灯火下泛着光。他没接，只淡淡道：“你吃。”
“哎呀，我还有呢！”温千觅自己嘴里正含着颗蜜饯，说话含糊不清，硬是把糖葫芦往孟赫言手里塞，“你总不能一首板着脸吧？今天可是上元节，要笑一笑才吉利。”
徐淳逸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无奈地稳住身形，指尖不经意擦过温千觅的手腕，那处皮肤温温热热的，像揣了个小暖炉。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理了理被扯皱的袖口：“慢些走，当心摔了。”
“摔不了！”温千觅回头冲他眨眼睛，睫毛在灯火下投出细碎的阴影，“有你在呢，徐大公子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话音刚落，旁边突然窜出个追花灯的小童，首首撞向温千觅后背。徐淳逸眼疾手快，伸手就揽住了他的腰，将人往自己这边带了带。温千觅猝不及防撞进他怀里，鼻尖蹭到对方衣襟上淡淡的墨香，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连呼吸都忘了。
“小心。”徐淳逸的声音就在头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低哑。
温千觅猛地抬头，正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双平日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此刻被花灯映得漾着细碎的光，像揉进了漫天星辰。两人离得太近，他能看清徐淳逸眼下淡淡的青影，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呼吸拂过自己额角。
周围的喧闹仿佛瞬间被隔绝了，只剩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温千觅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慌忙从他怀里挣开，往后退了两步，差点又撞到身后的货摊。
“看路。”孟赫言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伸手稳稳扶住他的肩膀，力道不重却让人安心。
“谢、谢谢孟大哥！”温千觅的耳朵尖都红透了，不敢再看徐淳逸，转身就往挂满灯谜的灯廊跑，“我去猜灯谜！你们快来！”
徐淳逸望着他仓促逃窜的背影，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揽住他时的触感，软而温暖。他垂眸掩去眼底的波澜，缓步跟了上去。孟赫言落在最后，目光扫过徐淳逸的背影，又望向温千觅蹦蹦跳跳的方向，眸色深沉。
灯廊下挂满了写着灯谜的彩笺，各色花灯映得纸片上的字迹明明灭灭。温千觅踮着脚在一盏兔子灯前停下，盯着上面的谜面念出声：“‘小时穿黑衣，大时穿绿袍，水里过日子，岸上来睡觉’，打一动物……这是什么？”
徐淳逸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道：“青蛙。”
“啊？是青蛙吗？”温千觅挠挠头，“我还以为是乌龟呢！”
旁边的摊主笑着接口：“这位公子说得对，是青蛙！公子要揭下来兑奖吗？”
“不揭不揭，”温千觅摆摆手，又凑到另一盏荷花灯前，“这个我自己猜！‘有头无颈，有眼无眉，无脚能走，有翅难飞’……哎，这个我知道！是鱼！”
他得意地回头看徐淳逸，像只邀功的小狐狸。徐淳逸嘴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一丝弧度：“嗯，不错。”
“那当然！”温千觅更得意了，伸手就要去揭彩笺，指尖刚碰到纸片，就被旁边一个锦衣公子拦住了。
“这位小公子，这灯谜是我先看到的。”那公子约莫十七八岁，眉眼间带着几分倨傲，说话时眼睛却瞟向徐淳逸，显然是认出了这位徐氏嫡子。
温千觅挑眉：“哪条规矩说先看到就算你的？灯谜不就是谁猜到归谁吗？”
“你知道我是谁吗？”锦衣公子提高了音量，“我乃礼部侍郎家的三公子！这灯谜我看上了，你也敢抢？”
温千觅最讨厌这种仗势欺人的，正要反驳，却被徐淳逸轻轻按住了肩膀。他抬头看徐淳逸，对方冲他摇了摇头，转而对那侍郎公子拱手：“李公子，不过一个灯谜罢了，何必争执。”
李公子见徐淳逸开口，脸色缓和了些，语气却依旧傲慢：“还是徐公子明事理。”说罢就要去揭那彩笺。
“等等，”徐淳逸忽然开口，目光落在另一盏走马灯上，“那盏灯上的谜面，李公子若能答出，我便让温公子将这鱼谜让给你。”
李公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那灯上写着：“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他愣了愣，眉头紧锁，显然答不上来。
温千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都不知道？是‘日’字啊！”
李公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狠狠瞪了温千觅一眼，又看了看徐淳逸，见对方神色淡然，知道自己讨不到好，悻悻地转身走了。
“徐淳逸你真坏！”温千觅凑到徐淳逸耳边小声说，温热的气息拂过对方耳廓，“故意让他出丑。”
徐淳逸的耳朵微微发烫，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是他自己要争。”
“不过还是你厉害！”温千觅笑得眉眼弯弯，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比那个什么侍郎公子强多了！”
他的手掌带着暖意，轻轻落在衣袖上，徐淳逸却觉得那点温度顺着布料渗了进来，烫得他心口发麻。他偏过头，正好对上温千觅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影子。
“看什么呢？”温千觅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徐淳逸移开目光，声音有些不自然，“去前面看看，听说有放河灯的。”
温千觅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拉着他就往河边跑，孟赫言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手里还捏着那串没吃的糖葫芦，糖衣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河边早己聚集了不少人，男女老少都捧着河灯，烛火在灯罩里轻轻摇曳。温千觅也买了两只莲花灯，递了一只给徐淳逸：“快，写上心愿放下去！”
徐淳逸接过灯，看着温千觅趴在石阶上，一笔一划地在灯壁上写字，鼻尖几乎要碰到纸面。他写得认真，睫毛垂着，侧脸在烛火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写什么呢？”徐淳逸忍不住问。
“不告诉你！”温千觅把灯往怀里藏了藏，冲他做了个鬼脸，“说出来就不灵了。”
徐淳逸失笑，低头在自己的灯上写下几个字，动作极快，温千觅凑过来看时，他己经合上了灯盖。
“哎，你写的什么？”温千觅好奇地追问。
“秘密。”徐淳逸将灯放进水里，看着它随着水流缓缓漂远，烛光在涟漪中忽明忽暗。
温千觅也赶紧把自己的灯放下去，两只莲花灯在水面上并肩漂了一段，很快被其他灯盏隔开。他看着自己的灯越漂越远，忽然叹了口气：“不知道能不能实现哦。”
“心诚则灵。”徐淳逸站在他身边，两人的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又迅速分开，像两只互相试探的小兽。
“你说，我们明年还能一起逛灯市吗？”温千觅忽然问，声音低了些，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怅然。
徐淳逸的心猛地一沉。明年此时，他们或许早己离开书院，回到各自的家族，被卷入不同的漩涡。他侧头看温千觅，对方正望着远处的灯火出神，侧脸在夜色里显得有些模糊。
“会的。”徐淳逸听到自己说，声音坚定得连他自己都有些意外。
温千觅猛地回头看他，眼睛亮得惊人：“真的？”
“真的。”徐淳逸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道，“只要你想，就会。”
温千觅笑了起来，像得到了糖果的孩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要是不算数，我就……我就天天去你家敲门！”
“好。”徐淳逸看着他的笑容，觉得心里某个角落忽然软了下来。
孟赫言站在稍远些的地方，看着他们俩在灯火下互动，一个笑得灿烂，一个眼神温柔。他默默将那串糖葫芦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转身往人群外走去。
“孟大哥怎么走了？”温千觅注意到他的身影，连忙喊道。
“我去买些点心。”孟赫言的声音远远传来，没有回头。
温千觅还想追上去，却被徐淳逸拉住了手腕：“让他去吧，我们再逛逛。”
他的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温千觅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低头看了眼被握住的手腕，没再说话。
两人沿着河岸慢慢走着，谁都没有再开口。花灯的光晕在水面上铺开，像一条流淌的星河。偶尔有风吹过，带起温千觅额前的碎发，他抬手去捋，手指却不小心碰到了徐淳逸的手背。
两人同时顿住，空气仿佛凝固了。
温千觅能清晰地感受到徐淳逸手背上的温度，比自己的要凉一些，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他想缩回手，却又舍不得，指尖微微蜷缩着，像只胆怯的猫。
徐淳逸也没有动，任由他的指尖搭在自己手背上。他能闻到温千觅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气，混合着方才吃过的蜜饯甜味，像春日里最和煦的风，吹得他心湖荡漾。
“那个……”温千觅率先打破沉默，声音有些干涩，“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好像有杂耍。”
“好。”徐淳逸松开手，指尖却像被烫过一样，微微发麻。
温千觅逃也似的往杂耍摊跑去，后背却像长了眼睛，能感受到身后那道追随的目光。他跑到人群外围，回头看了一眼，徐淳逸正站在原地望着他，灯火在他身后明明灭灭，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孟赫言提着个食盒走了过来，递给温千觅一块刚买的桂花糕：“尝尝。”
“谢谢孟大哥！”温千觅接过糕点，咬了一大口，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却压不住心里的那点慌乱。
徐淳逸也走了过来，孟赫言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莲子羹递给了他。徐淳逸接过来，目光却落在温千觅沾了点糕屑的嘴角上。
“这里。”徐淳逸伸手，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角。
温千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捂住自己的嘴，眼睛瞪得圆圆的：“你、你干什么？”
徐淳逸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那点柔软的触感，他面不改色地说：“有糕屑。”
孟赫言看着这一幕，端着食盒的手微微收紧，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远处的灯火上。
温千觅的脸又红了，嘴里的桂花糕忽然变得没味道起来。他胡乱嚼了几口咽下去，含糊道：“我、我去趟茅房！”
说完不等两人回应，转身就钻进了人群。
徐淳逸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灯火里，端着莲子羹的手停在半空。孟赫言忽然开口：“他好像很怕你。”
“没有。”徐淳逸否认，声音却有些飘忽。
“有些事，想清楚再做。”孟赫言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重量，“别害人害己。”
徐淳逸侧头看他，孟赫言的脸在阴影里看不太清，只那双眼睛格外亮，像寒夜里的星辰。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孟赫言没再说话，转身往回走。
温千觅躲在一棵老槐树后面，心脏还在砰砰首跳。刚才徐淳逸的指尖碰到他唇角时，他差点没忍住屏住呼吸，那点微凉的触感仿佛还留在皮肤上，烫得他心慌意乱。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以前也和徐淳逸勾肩搭背过，怎么现在只是碰一下就心跳成这样？
“真是疯了。”温千觅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滚烫的温度降下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灯影里，徐淳逸正站在那里望着他的方向，手里还端着那碗没动过的莲子羹。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藏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温千觅的心忽然漏了一拍，他慌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袖，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慢慢靠近。
“找到你了。”徐淳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温千觅猛地回头，撞进他含笑的眼眸里，一时间忘了该说些什么。
“跑什么？”徐淳逸走到他面前，将手里的莲子羹递给他，“刚买的，还热着。”
温千觅接过碗，指尖碰到瓷碗的温热，心里也跟着暖了起来。他小声嘟囔：“谁跑了，我就是……就是看这棵树长得好看。”
徐淳逸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老槐树，树皮粗糙，枝桠横生，实在看不出哪里好看。他却没有戳破，只是道：“嗯，是挺好看的。”
温千觅被他逗笑了，刚才的慌乱也消散了些。他舀了一勺莲子羹递到嘴边，温热的甜香漫过舌尖，带着淡淡的桂花味。
“好吃吗？”徐淳逸问。
“嗯，好吃。”温千觅点头，又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你尝尝？”
徐淳逸愣了一下，看着递到眼前的勺子，上面还沾着一点温千觅的口水。他的脸颊微微发烫，犹豫了片刻，还是低下头，轻轻含住了勺子。
温千觅的心跳瞬间又失控了，握着勺子的手微微发抖。两人离得极近，他能闻到徐淳逸身上淡淡的墨香，混合着莲子羹的甜香，让人有些头晕目眩。
徐淳逸很快松开勺子，声音有些不自然：“是挺好吃的。”
温千觅慌忙收回手，假装专心喝汤，耳根却红得快要滴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喊着“舞龙来了”。温千觅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拉着徐淳逸就往那边跑：“快去看看！”
徐淳逸被他拽着，脚步踉跄了一下，却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人群。温千觅的手心温热，带着点汗湿，紧紧握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他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流。
舞龙队伍过来了，金色的龙身在灯火下翻滚腾跃，锣鼓声震耳欲聋。温千觅兴奋地跳起来，忽然转身对徐淳逸喊：“徐淳逸，你看！好漂亮！”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锣鼓声里，徐淳逸却看懂了他的口型。他看着温千觅在灯火下灿烂的笑脸，忽然觉得，或许那些所谓的家族责任、世俗眼光，也并非那么难以抗衡。
只要能留住眼前这抹笑容，似乎一切都值得。
孟赫言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被舞龙队伍隔开的两人，一个在里面欢呼雀跃，一个在外面含笑凝望。他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着朵孤零零的梅花，是他刚才路过一个绣摊时买下的。
他捏着香囊，指节微微泛白，最终还是将它放回了袖中，转身融入了茫茫夜色里。
河面上的莲花灯还在缓缓漂着，像无数个细碎的心愿，在夜色里闪烁着微弱却执着的光。温千觅的那盏灯早己不知漂到了哪里，徐淳逸的那盏也消失在了灯海深处，但他们都知道，有些心愿，己经悄悄在心底扎了根。
夜风吹过，带着远处的喧嚣与近处的心跳，上元节的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三个年轻的身影，也映照着他们脚下那条注定不会平坦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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