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毛茸茸、暖烘烘的小鸡雏，成了小糖融入二年级三班的第一块、也是极其特殊的敲门砖。
当小糖在陆阳亮闪闪的惊叹目光中，小心翼翼地把小鸡雏放回纸箱时，围观的孩子们看她的眼神彻底变了。
恐惧和排斥被巨大的好奇和隐隐的崇拜取代。
“哇！新同学好厉害！”
“你刚才怎么做到的？嗖一下就过去了！”
“你的手好稳啊！它都不叫了！”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把小糖的座位堵得水泄不通。
小糖被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近距离包围弄得有些手足无措，身体再次本能地绷紧，大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的小手不由自主地又摸向书包侧袋里的奶糖，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喂喂喂，都散开点！别吓着新同学！”陆阳像个小大人似的张开手臂，把挤得太近的几个小萝卜头往后拨了拨。
他个子高，又是高年级的“名人”，说话很有分量。孩子们果然听话地退开了一点。
陆阳弯下腰，凑近小糖，笑容灿烂得像个小太阳：“我叫陆阳，五年级的！你叫什么名字啊？刚才真是太谢谢你了！要不是你，这小家伙可能就惨了！”他指了指纸箱里重新安稳下来的小鸡雏。
“……林小糖。”小糖的声音细弱蚊蝇，但清晰地报出了苏梅阿姨给她的名字。
她看着陆阳近在咫尺的笑脸，那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友好“频率”，像温暖的阳光，让她紧绷的神经又放松了一点点。
她犹豫了一下，那只在书包侧袋里摸索的小手终于拿了出来。
不是拳头。
是摊开的、白嫩的小手心。
掌心静静躺着一颗……粉红色的“甜心牧场”奶糖。
小糖抬起头，清澈的大眼睛看着陆阳，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试探？
这是苏梅阿姨教她的，“分享糖糖，就是分享快乐”。
陆阳看着那颗躺在小糖手心里的奶糖，愣了一下，随即笑容更大了，露出一口白牙：“给我的？谢谢！”
他毫不客气地拿过来，三下五除二剥开糖纸，把圆滚滚的奶糖塞进嘴里，腮帮子立刻鼓起来一块。
他夸张地眯起眼睛，含糊不清地赞叹：“唔！好甜！真好吃！小糖同学，你这糖哪儿买的？味道真不错！”
小糖看着陆阳满足的表情，听着他毫不吝啬的夸奖，婴儿肥的小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个极淡、极浅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弧度。像初春湖面上一闪而逝的涟漪。
她的小手再次伸进书包侧袋，这次，她摸索着又掏出了两颗奶糖。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把其中一颗，轻轻放到了刚才撞到桌子、差点闯祸的那个男孩（此刻正一脸愧疚地站在旁边）的手里。
另一颗，则递给了离她最近、一个扎着羊角辫但刚才没有跟着王莉莉说她坏话的圆脸小女孩。
那男孩看着手里的糖，又看看小糖，脸一下子红了，小声说了句“谢谢”。
圆脸小女孩惊喜地接过糖，甜甜地笑了：“谢谢你！我叫圆圆！”
两颗廉价的奶糖，像带着魔法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孩子们的心防。
“小糖！我也有糖！草莓味的，跟你换！”
“小糖小糖，明天我带巧克力给你吃！”
“小糖，放学我们一起玩跳皮筋吧？”
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而友好起来。就连之前带头说小糖“土气”的王莉莉，此刻也挤在人群外围，看着小糖书包侧袋里似乎还有存货的奶糖，眼神里充满了羡慕和一点点的后悔。
苏梅站在讲台边，看着被孩子们热情包围、虽然依旧有些局促但不再那么紧绷的小糖，看着她那微微弯起的嘴角，还有那个蓝色小书包里承载的“奶糖外交”的神奇力量，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阳光，真的照进来了。
下午的课，对小糖来说依旧是信息过载的挑战。但有了课间的小插曲，孩子们对她好奇多于排斥，课堂氛围轻松了许多。
当数学老师提问一个简单的加减法时，苏梅紧张地看向小糖，生怕她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幸好，小糖只是眨巴着大眼睛，看着黑板，没有举手，也没有在空中比划。
她似乎在努力理解那些对她来说过于“基础”的符号和概念，小眉头微微皱着，带着一种孩童特有的、懵懂的认真。这让苏梅大大松了口气。
放学铃声响起，孩子们像归巢的鸟儿涌出教室。陆阳特意等在门口，对着背好小书包的小糖挥挥手，露出标志性的阳光笑容：“小糖同学，明天见！谢谢你的糖！超好吃！”他做了个夸张的竖大拇指动作，然后才风风火火地跑向高年级的教学楼。
小糖看着陆阳跑远的背影，小手不自觉地摸了摸书包侧袋。里面只剩下最后两颗奶糖了。
她学着陆阳的样子，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也努力地、笨拙地翘了翘大拇指的指尖。
这个动作，让一首关注着她的苏梅，心都要融化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拉得很长。苏梅牵着小糖的手，感觉那只小手不再像早上那样冰冷僵硬，而是有了一点温度，甚至在她说话时，会微微地、试探性地回握一下。
苏梅的心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
然而，这份温馨在踏入家门的一瞬间，就被一股无形的低气压冲淡了。
客厅里，林建国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眉头紧锁。
林峰正拿着手机打游戏，嘴里骂骂咧咧，看到她们回来，也只是抬眼瞥了一下，鼻子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
林枫则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书本和练习册，看似在写作业，但笔尖却久久没有移动。
当小糖和苏梅走进来时，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地扫过小糖，最后落在她那个鼓鼓囊囊的蓝色小书包上，停留了两秒。
那目光，平静得像深潭，却让小糖刚刚放松下来的身体，瞬间又绷紧了一根弦。
她下意识地往苏梅身后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苏梅的衣角。
“回来啦？糖糖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林建国放下报纸，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好！好极了！”苏梅立刻眉开眼笑，迫不及待地分享，“糖糖可棒了！帮陆阳抓住了一只逃跑的小鸡，可厉害了！还和同学们分享奶糖，大家都很喜欢她！是不是啊糖糖？”她低头，温柔地鼓励小糖。
小糖看着林建国，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依旧沉默写作业的林枫，小声地“嗯”了一下。
“哦？是吗？那就好。”林建国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容，但眼底深处依旧藏着忧虑。他看了一眼二儿子。
林枫终于放下了笔，抬起头。他没有看小糖，而是看向母亲，语气平淡无波：“妈，书包里还有糖吗？我写作业有点饿了。”
苏梅愣了一下：“啊？哦，有有有，厨房柜子里还有几颗，妈给你拿。”她说着就松开小糖的手，走向厨房。
小糖失去了苏梅的庇护，顿时像暴露在旷野里的小兽，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她感觉到林枫的目光，像无形的探针，再次聚焦在她身上，尤其是……她那个装着最后两颗“秘密武器”的蓝色小书包。
她的小手悄悄伸向书包侧袋，紧紧攥住了里面仅剩的两颗奶糖。
糖纸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熟悉的安心感。
就在这时，林峰打完了一局游戏，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目光扫过小糖，带着点审视和残留的不爽：“喂，小不点，听说你今天在学校挺威风？露了一手？”
小糖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身体猛地一颤，攥着奶糖的手更紧了。
她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林峰，大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点点……害怕？她不明白这个“哥哥”为什么总是对她凶巴巴的。
林峰被她那湿漉漉的、像受惊小鹿般的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行了行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欺负你似的！”
他嘟囔着，转身走向自己房间，“吃饭叫我！”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小糖和林枫。
林枫依旧坐在餐桌旁，目光重新落回书本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但小糖敏锐地感觉到，那无形的压力并未消失。
苏梅拿着几颗奶糖从厨房出来，递给林枫：“枫儿，给。糖糖，你也饿了吧？阿姨马上做饭，今天给你做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好不好？”
小糖看着苏梅递过来的、和自己书包里一模一样的奶糖，又看看林枫面无表情地接过，剥开糖纸放进嘴里。
她紧绷的神经，在苏梅温柔的声音和“糖醋排骨”的许诺中，才稍稍松弛了一点。
她松开攥着书包侧袋的手，手心里两颗奶糖的包装纸己经被她的汗微微浸湿。
她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好。”
晚餐的氛围，在苏梅刻意的活跃和林建国努力营造的轻松下，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林峰埋头扒饭，很少说话。
林枫则安静地吃着，动作斯文，偶尔回答父母的问题也言简意赅，目光始终垂着，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只有小糖，在苏梅的不断夹菜和轻声细语的照顾下，小口小口地吃着甜甜的糖醋排骨，婴儿肥的脸颊微微鼓起，像只努力进食的小仓鼠。
然而，在餐桌底下，无人看见的阴影里——
小糖穿着新袜子的左脚，脚尖正极其轻微地、有规律地点着地面。
那频率，并非随意的抖动，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自我安抚的摩尔斯电码。
每一次轻点，都对应着她心脏的一次悸动，对应着她对餐桌上那无声暗流的本能警觉。
她的右手，则一首悄悄放在膝盖上，离那个蓝色的小书包很近，很近。
书包侧袋里，那两颗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奶糖，是她在这暗流涌动的“家”里，仅存的、无声的堡垒。
晚饭后那碗甜滋滋的红豆汤，像一层薄薄的糖衣，暂时包裹住了林家餐桌下的暗流。但糖衣终究是脆弱的，经不起一点意外的触碰。
苏梅收拾完碗筷，看着小糖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还沾了点油渍的林峰旧运动服，温柔地说：“糖糖，来，阿姨帮你洗个澡，换身干净舒服的睡衣，好不好？”
她特意找出了自己买给侄女、但侄女嫌幼稚没穿的一套粉色小熊睡衣，软乎乎的，看着就很舒服。
洗澡？
这个词在小糖空白的记忆库里，没有清晰的画面。但她对“水”并不陌生，医院里护士用温热的毛巾擦拭的感觉是舒服的。
她看着苏梅温柔的笑脸，轻轻点了点头。
浴室里很快弥漫起温暖的水汽。苏梅放好温水，试了试温度，才小心翼翼地帮小糖脱掉宽大的运动服。
当看到小糖单薄身体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时，苏梅的心又是一阵揪痛，眼眶瞬间红了。
她强忍着，用更加轻柔的动作，帮小糖清洗。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皮肤，驱散了秋夜的微凉。小糖紧绷的神经在氤氲的水汽和苏梅温柔的动作中，一点点放松下来。
她甚至舒服地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顺毛的小猫，任由苏梅帮她打着香香的泡泡。
那颗一首紧绷着的心，似乎也在这温暖的水流中微微舒展开。
苏梅一边细心地帮她冲洗着后背，一边轻声哼着不成调的儿歌，试图让气氛更加放松。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温馨。
就在这时！
浴室的磨砂玻璃门，毫无预兆地、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妈！我那条蓝白条纹的运动裤你放哪……”林峰大大咧咧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刚打完游戏，满身是汗，急着找明天要穿的裤子，完全忘了这个时间浴室可能有人。
门被推开的瞬间，他的视线毫无遮挡地撞进了雾气弥漫的浴室！
他看到的是——
背对着门口、光洁的后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狰狞得令人头皮发麻的疤痕！
在氤氲的水汽和柔和的灯光下，那些伤疤像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图腾，瞬间冲击了林峰毫无防备的视觉神经！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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