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十三年的夏夜,总是裹挟着黏稠的湿热。安府西跨院的窗棂半开着,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将室内的寂静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安逸辉坐在泉易的床沿,指尖被一只滚烫的小手紧紧攥着。
这己经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三个时辰了。
白日里那场惊心动魄的落水,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雷,炸碎了他多年来刻意维持的平静。当他毫不犹豫地跃入那片深绿的池水时,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这个孩子死。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他对泉易身份的忌惮,盖过了他对这段扭曲关系的排斥。
“咳咳……”
床上的小人儿发出一阵细碎的咳嗽,眉头蹙得更紧了,攥着他的手也下意识地收紧,指节泛白。泉易的烧还没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长长的睫毛被冷汗濡湿,黏在眼睑上,像蝶翼覆上了一层薄霜。
安逸辉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却没有抽回手。他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帕子,轻轻拭去泉易额角的冷汗,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小心。
他到底在做什么?
安逸辉不止一次地问自己。
泉易是前朝遗孤,是父亲政治棋盘上的一枚险棋,是悬在安家头顶的利剑。他本该对他敬而远之,甚至在必要时……斩草除根。
可现在,他却坐在这里,守着这个他本该厌恶的“弟弟”,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和颤抖。
“水……”泉易的喉间溢出微弱的气音,像只受惊的幼兽在呜咽。
安逸辉起身倒了杯温水,小心地将他扶起,用勺子一点点喂进他嘴里。泉易的嘴唇干裂,吞咽时牵动了喉咙,发出痛苦的呻吟,却依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袖,仿佛那是抵御恐惧的唯一屏障。
“哥哥……”温热的液体顺着泉易的嘴角滑落,他半睁着眼睛,视线模糊,却精准地捕捉到安逸辉的轮廓,“别……走……”
这声“哥哥”,不再是白日里落水时的惊惶失措,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在安逸辉的心尖。
他身体一僵,喂水的动作顿在半空。
多久了?自从这个孩子踏入安府,他便从未给过他好脸色。他刻意疏远,刻意冷漠,甚至刻意忽视他的存在。他以为这样就能划清界限,就能守住自己的心防。
可到头来,却在他最脆弱的时候,被这声软糯的“哥哥”击溃了所有防线。
安逸辉闭了闭眼,将心头翻涌的情绪强压下去。他放下水杯,重新坐回床沿,任由泉易攥着自己的手,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惊讶的平静:“我不走。”
窗外的月光渐渐移转,将床榻照得愈发清晰。安逸辉望着泉易沉睡的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这个“弟弟”。
褪去了平日里的乖巧伪装,卸下了与年龄不符的深沉,熟睡中的泉易,终于像个真正的孩子。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小巧挺翘,嘴唇因为缺水而泛着淡淡的粉白。明明是张精致得近乎妖异的脸,此刻却透着一种易碎的纯真。
安逸辉的心头莫名一软。
或许,他真的只是个孩子。
一个在深宅大院中,小心翼翼讨生活的孩子。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
安逸辉,你在想什么?
他是轩辕氏的余孽!是与安家有着血海深仇的前朝皇子!你忘了父亲的告诫?忘了他身份的危险?
理智像一道冰冷的绳索,瞬间将他缠绕,勒得他喘不过气。他猛地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泉易攥得更紧。
“不要……丢下我……”泉易在梦中呓语,眼角滑下一滴滚烫的泪,“娘……哥哥……”
安逸辉的动作彻底僵住。
他看着那滴泪落在锦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密密麻麻地疼。
他想起那个暴雨夜,被黑衣人塞进管家怀里的襁褓,想起父亲那句“关乎安氏百年兴衰”,想起这五年里泉易在安府的谨小慎微。
他或许从未有过真正的童年。
从未被人毫无保留地疼爱过。
安逸辉缓缓松开紧蹙的眉头,指尖轻轻拂过泉易汗湿的额发。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挣脱。
罢了。
暂且,就让他做一晚的“哥哥”吧。
夜色渐深,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人交握的影子,缠绵悱恻,像一幅无声的画。安逸辉抵不住连日的疲惫,趴在床沿沉沉睡去。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又是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站在冠礼的礼台之上,接受众人的祝贺。忽然,狂风大作,将所有的灯火吹灭。黑暗中,他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朝他走来,是泉易。
他依旧是婴儿的模样,被包裹在襁褓里,却睁着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对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哥哥,你逃不掉的。”
安逸辉猛地惊醒,心脏狂跳不止。
窗外己泛起鱼肚白,晨曦透过窗棂照进来,将室内染上一层柔和的金光。
泉易还在睡着,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褪去了几分潮红。他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安逸辉的,只是力道轻了些。
安逸辉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昨夜的温情与梦境的惊悚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一片混乱。
他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指尖残留着泉易的温度,烫得他有些不自在。
“少爷,您醒了?”守在门外的青竹听到动静,轻声问道,“要不要传早膳?”
“不必了。”安逸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褶皱的衣襟,“二少爷醒了就去禀报父亲,说他烧退了。”
“是。”
安逸辉转身向外走去,脚步有些踉跄。走到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泉易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初醒的懵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恋。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缚辉
西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逸辉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自己的院子,安逸辉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镜中的青年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神情疲惫而迷茫。
他到底在干什么?
对一个前朝遗孤心软?甚至产生了不该有的怜悯?
安逸辉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驱散。
他是安家的嫡长子,未来的家主。他的责任是守护安家,而不是对一个潜在的威胁动恻隐之心。
泉易的依赖也好,脆弱也罢,都可能是他的伪装。他不能掉以轻心。
可……昨夜他紧攥着自己的手,梦中的呓语,眼角的泪……
那些画面像潮水般涌来,让他心烦意乱。
“少爷,二少爷派人来了。”青竹走进来说道。
安逸辉皱眉:“什么事?”
“是奶娘来的,说二少爷醒了,一首吵着要找您。”青竹顿了顿,补充道,“还说……二少爷把您昨晚留下的帕子攥在手里,不肯放。”
安逸辉的心头又是一震。
他昨晚情急之下,用自己的帕子给泉易擦过汗,竟忘了收回。
“告诉他,我没空。”安逸辉硬声道。
“是。”青竹应声退下。
安逸辉坐在书桌前,却再也无法静下心来处理事务。他拿起一本书,目光却始终无法聚焦。
脑海中反复出现泉易那双清澈的眼睛,带着一丝委屈和期盼,望着他,叫他“哥哥”。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拒绝一个人,竟会如此艰难。
接下来的几日,安逸辉刻意避开泉易。他将自己埋在事务中,早出晚归,尽量不与泉易碰面。
可泉易却像是黏上了他。
他会算准他回府的时间,在路口等着他,递上一杯温热的茶水。
他会在他处理事务时,安静地坐在一旁看书,不吵不闹,却总能在他抬头时,对上他含笑的眼睛。
他会在饭桌上,主动给他夹菜,用软糯的声音叫他“哥哥”,引来安承业赞许的目光。
安逸辉的防线,在泉易这看似无害的攻势下,一点点松动。
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对泉易摆出冷漠的脸色,越来越难忽视他的存在。甚至在泉易没有出现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寻找他的身影。
这种变化让他恐慌。
他试图再次拉开距离,却在看到泉易眼中一闪而过的失落时,狠不下心来。
这日,安逸辉在书房处理一份棘手的账目,眉头紧锁。
泉易端着一盘刚切好的水果走进来,安静地放在桌上。
“哥哥,歇会儿吧。”泉易说道,声音轻柔。
安逸辉头也不抬:“出去。”
泉易的脚步顿住了,眼底掠过一丝受伤,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离开,只是走到安逸辉身边,看着他笔下的账目。
“这里错了。”泉易忽然指着其中一处说道。
安逸辉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处计算错误。他有些惊讶地看向泉易:“你看得懂?”
泉易点了点头,小大人似的说道:“先生教过一些,我觉得很有趣,就自己多学了点。”
安逸辉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不得不承认,泉易确实聪慧过人,只是这份聪慧,总让他感到不安。
“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泉易忽然抬头问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因为我那天掉进水里,给你添麻烦了?”
安逸辉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睛,到了嘴边的斥责,却变成了一句干涩的:“没有。”
“那你为什么总躲着我?”泉易追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屈,“你答应过我,不会走的。”
安逸辉语塞。
他确实答应过,在那个混乱的夜晚,在泉易最脆弱的时候。
“我只是……很忙。”安逸辉找了个借口。
泉易看着他,忽然笑了,像雨后初晴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安逸辉心头的阴霾。
“那我陪着哥哥,不打扰你,好不好?”泉易说道,眼神里满是期待。
安逸辉看着他的笑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泉易开心地笑了起来,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安逸辉身边,拿起一本书安静地看着。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勾勒出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
安逸辉低头看着账目,鼻尖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合着泉易身上特有的、干净的皂角味。
他的心跳,莫名地乱了节拍。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沦陷。
沦陷在这个前朝遗孤编织的温柔陷阱里。
可他却无力抗拒。
或许,从他跳入池塘救起泉易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己经注定。
他们之间的纠缠,才刚刚开始。
而这份纠缠,究竟会走向何方,安逸辉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中那道坚不可摧的防线,己经裂开了一道缝隙。
而泉易,正像一缕无孔不入的风,从那道缝隙中钻进来,扰乱了他的心湖,掀起了层层涟漪。
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却仿佛也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意味。安逸辉看着身边安静看书的泉易,忽然觉得,这个夏天,似乎也没有那么难熬了。
只是,这份短暂的平静之下,又隐藏着多少汹涌的暗流?
安逸辉不敢深想。
他只能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顾虑,沉浸在这片刻的、不该有的安宁里。
哪怕,这份安宁,注定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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