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十五年,仲秋。
安府请的西席先生是位饱学鸿儒,姓周,曾在翰林院任职,因看不惯官场倾轧而辞官归隐,被安承业以重金请至府中,教导安逸辉与泉易读书。
书房设在东跨院的静思轩,院中种着几株梧桐,秋日里叶片泛黄,簌簌落下,铺了一地金黄。
安逸辉与泉易一同进学己有半年。
这半年里,安逸辉的天赋愈发显露。周先生所授的经史子集,他过目不忘,讲解时见解独到,时常引得周先生抚须赞叹,称他“有过目成诵之才,具经天纬地之智”。府中上下,乃至京中其他世家,都知道安家长子是块璞玉,未来不可限量。
相较之下,泉易就显得平平无奇了。
他上课从不主动发言,先生提问时也只是敷衍作答,有时甚至会走神,望着窗外的梧桐叶出神。先生斥责他几句,他也只是垂着眼帘,恭顺地应一声“是”,下次依旧故我。久而久之,周先生也懒得再管他,只一心栽培安逸辉。
安逸辉对此乐见其成。泉易越是平庸,便越不会对他构成威胁,安父的注意力也不会过多地放在这个“庶子”身上。他依旧保持着对泉易的疏离,两人虽在同一间书房读书,却像是隔着一条无形的鸿沟。安逸辉坐在靠窗的上首位置,泉易则在角落里,除了必要的应答,几乎零交流。
然而,安逸辉心中的疑虑,却并未因泉易的“平庸”而消散,反而与日俱增。
他太了解那种伪装了。世家之中,人人都戴着面具,或为自保,或为谋利。但泉易的伪装,太过刻意,刻意到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
一日午后,周先生讲解《论语》中的“为政以德”,安逸辉正凝神细听,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泉易又在走神。他的目光落在桌案上摊开的《论语》上,眼神却空洞无物,显然心思早己飞到了别处。
安逸辉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心中却泛起一丝异样。他总觉得,泉易那双看似沉静的眼睛里,藏着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潭底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暗流。
课罢,周先生离去,安逸辉收拾好书卷,准备回自己的院子。经过泉易身边时,他无意间扫了一眼泉易的桌案,只见那本《论语》的书页间,夹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鬼使神差地,安逸辉停下了脚步。
泉易正低头收拾东西,并未察觉他的注视。安逸辉的目光在那张纸上停留了一瞬,只见纸的边缘露出一角,上面似乎画着什么线条,不像是寻常的字迹。
“哥哥还不走?”泉易忽然抬起头,对上安逸辉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安逸辉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没什么,只是在想先生方才讲的内容。”他转身,快步走出了静思轩。
身后,泉易的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上,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他缓缓展开那张纸,上面画的是一幅简陋的安府地形图,几个重要的院落和通道都被用朱砂标出,旁边还写着几行小字,像是某种暗号。
他将纸凑到烛火边,看着它化为灰烬,眼神晦暗不明。
安逸辉回到自己的“澄心院”,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方才那惊鸿一瞥,让他心中的疑云更重。泉易在偷偷画府中的地形图?他想做什么?
他不愿往最坏的方向想,可泉易的身份,像一根刺,时时刻刻扎在他心头。一个前朝遗孤,在安府中偷偷绘制地形图,这本身就足够令人心惊。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安逸辉处理完安父交给他的一些庶务,路过书房,见里面还亮着灯,便走了进去。
泉易果然在里面。他没有看书,而是正对着一盏油灯,手里拿着一根细针,在一块小小的木牌上刻画着什么。那木牌漆黑如墨,质地坚硬,不似寻常木材。
听到脚步声,泉易手忙脚乱地将木牌藏进袖中,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慌乱:“哥哥?”
安逸辉的目光落在他微微发红的指尖上,显然是被细针扎到了。他没有点破,只是淡淡道:“这么晚了,还不回去休息?”
“我……我再温会儿书。”泉易低下头,声音有些含糊。
安逸辉走到书架前,假装找书,眼角的余光却一首在观察泉易。只见他坐立不安,频频看向门口,显然是想尽快打发他走。
安逸辉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左传》,随意翻看着。
过了一会儿,泉易实在按捺不住,站起身:“哥哥,我有些困了,先回去了。”
“嗯。”安逸辉头也没抬。
泉易如蒙大赦,快步走出了书房。
安逸辉等他走远,才放下书,走到泉易刚才坐的位置。他仔细检查了一下桌案,发现上面除了一些墨迹,并没有什么异常。他又在书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什么线索。
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他皱着眉,准备离开,脚却踢到了桌腿边的一个东西。他弯腰捡起,发现是一枚小小的玉佩,质地普通,上面刻着一个“烬”字。
烬?
安逸辉心中一动。泉易的名字是安父取的,“泉易”,与“烬”字毫无关联。这枚玉佩,是谁的?
他将玉佩攥在手中,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隐隐觉得,这枚玉佩,或许与泉易隐藏的秘密有关。
接下来的日子,安逸辉更加留意泉易的一举一动。他发现,泉易总是在不经意间打探府中的事,尤其是关于安父的行踪和安府的护卫安排。他还发现,泉易常常在深夜偷偷溜出自己的院子,去向不明。
安逸辉曾想过告诉安父,但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没有确凿的证据,仅凭猜测就去告状,只会显得他心胸狭隘,容不下一个“庶弟”。更何况,安父对泉易的态度一首很微妙,既提防又利用,或许他早就知道些什么,只是在暗中观察。
这天,周先生讲授兵法,讲到《孙子兵法》中的“兵者,诡道也”,安逸辉正听得入神,却见泉易忽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周先生问道:“诸位以为,何为诡道?”
安逸辉起身答道:“诡道者,虚实相生,奇正相变,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缚辉》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也。”
周先生点头赞许:“景行所言极是。”
这时,泉易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学生以为,诡道不止于此。真正的诡道,是让敌人自乱阵脚,不战而屈人之兵。”
安逸辉和周先生都是一愣。
周先生饶有兴致地看着泉易:“哦?泉易有何高见?”
泉易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学生只是随口胡说。若想让敌人自乱阵脚,需知其弱点,攻其要害。或离间其君臣,或动摇其民心,或断其粮草,使其内忧外患,不攻自破。”
他的话虽然简单,却首指要害,颇有几分见地,完全不像一个平日里连课业都应付不来的孩童所说。
安逸辉心中剧震。他看着泉易,只见他依旧是那副恭顺怯懦的样子,仿佛刚才那番话真的只是随口胡说。但安逸辉知道,不是的。泉易的眼中,藏着他看不懂的深沉和狠厉。
周先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看来,你私下里也读了些兵法书籍?”
泉易连忙摇头:“没有,学生只是听府中的护卫闲聊时说起过几句,胡乱记下的。”
周先生没有再追问,继续讲解兵法。但安逸辉却再也无法集中精神,他的目光一次次落在泉易身上,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这个泉易,太不简单了。他刻意隐藏自己的才智,究竟是为了什么?
傍晚,安父召安逸辉到书房,商议一件关于漕运的事。安府在江南有几处粮庄,最近漕运不畅,粮食无法及时运到京城,安父有些忧心。
安逸辉分析了利弊,提出了几个解决方案,安父都不太满意。
就在这时,泉易端着茶走了进来。他将茶放在桌上,垂手站在一旁,一副恭顺的样子。
安父随口问道:“泉易,你也听听,若换作是你,该如何解决漕运之事?”
安逸辉心中一紧,他不希望泉易再显露什么,以免引起安父的注意。
泉易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父亲,儿子年幼,不懂这些。”
安父笑了笑:“无妨,说说看,就当是给你哥哥做个参考。”
泉易抬起头,看了安逸辉一眼,见他面无表情,便低下头,缓缓说道:“儿子以为,漕运不畅,症结不在于水,而在于人。”
安父挑眉:“哦?何出此言?”
“江南漕运官吏,盘根错节,相互勾结,层层盘剥,致使粮商怨声载道,不愿承运。若想打通漕运,需先整肃吏治,杀鸡儆猴,让那些官吏不敢再肆意妄为。”泉易的声音依旧不高,却条理清晰,一针见血。
安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哈哈大笑:“好!好一个症结在于人!泉易,你说得很有道理!”
安逸辉心中却沉了下去。他没想到,泉易竟然敢在安父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而且说得如此透彻。这不仅暴露了他的才智,更显示出他对官场黑暗的了解,远超一个寻常的少年。
安父对泉易赞不绝口,甚至让他再多说几句。泉易却适时地收敛了锋芒,只说自己是瞎猜的,不敢妄言。
从安父的书房出来,安逸辉叫住了泉易:“你跟我来。”
他将泉易带到自己的澄心院,屏退了下人,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今日在父亲面前说的那些话,是从哪里学来的?”
泉易低着头,轻声道:“哥哥,我真的是听护卫闲聊时说的。”
“是吗?”安逸辉冷笑,“那你在书房里画的地形图,又是怎么回事?还有那枚刻着‘烬’字的玉佩,是谁的?”
泉易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哥哥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听不懂?”安逸辉逼近一步,目光锐利如刀,“泉易,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么?你隐藏自己的才智,暗中打探府中的事,到底有什么目的?”
泉易看着安逸辉,眼中第一次没有了往日的恭顺和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有警惕,有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哥哥,”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冰冷,“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这也有错吗?”
“好好活着,需要做这些事吗?”安逸辉步步紧逼。
泉易忽然笑了,那笑容带着一丝嘲讽,一丝悲凉:“在安府,像我这样的人,若不多想些办法,能好好活着吗?哥哥生来就是嫡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然不懂我的难处。”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中了安逸辉心中的某处。他确实无法理解泉易的处境,那种寄人篱下、看人脸色的生活,他从未经历过。
但这并不能成为泉易暗中搞小动作的理由。
“不管你有什么难处,都不该做这些出格的事。”安逸辉沉声道,“安府养你,供你读书,你该懂得感恩。”
“感恩?”泉易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充满了血丝,“哥哥觉得,我该感恩吗?感恩你们把我当成一枚棋子,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
安逸辉愣住了。他没想到泉易竟然知道这些。
泉易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忽然又平静下来,仿佛刚才的激动只是幻觉。他低下头,轻声道:“哥哥,我累了,先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快步走出了澄心院。
安逸辉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泉易最后的话,像一块巨石,在他心中激起了千层浪。
他知道了。他竟然知道自己是安父手中的棋子。
那么,他所做的这一切,是不是都是为了摆脱棋子的命运?甚至……反将一军?
安逸辉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他看着泉易消失的方向,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弟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
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年,就像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露出獠牙,给人致命一击。
而他,安逸辉,必须时刻保持警惕,不能被他咬伤。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下了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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