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火熄灭后的清晨,雾气裹着焦糊味漫在林子里。安逸辉在一片刺骨的冷中睁开眼,首先触到的是粗糙的石壁——他躺在一个低矮的山洞里,洞口被藤蔓掩着,漏进的晨光里浮着细小的灰。
肩胛的箭伤被草草包扎过,布条勒得很紧,血渍透过麻布渗出来,结成暗红的痂。他动了动手指,摸到一块冰凉的金属——是那枚金锁碎片,还好好地贴在胸口,被体温焐得温热。
“醒了?”
轩辕烬的声音从洞口传来,低哑得像被火燎过。安逸辉转头望去,只见他背对着洞口站着,玄色衣袍破了大半,露出的小臂上缠着布条,布条边缘还在滴着血。他手里拿着个豁口的陶碗,碗里盛着些浑浊的水,显然是从林子里的积水潭舀来的。
安逸辉别开眼,声音冷得像石缝里的冰:“谁让你救我。”
轩辕烬没回头。他将陶碗放在洞口的石头上,指尖着碗沿的豁口,像是在数上面的裂痕:“三管家死了,前朝余孽的主力也被山火烧没了。安家暂时安全。”
“与你何干。”安逸辉撑着石壁想坐起来,肩胛的疼却让他倒抽一口冷气——箭簇虽被拔了,箭头的倒钩却带伤了骨头,一动就牵扯着筋络,疼得眼前发黑。
轩辕烬闻声回头,快步走过来想扶他,手腕却被安逸辉狠狠攥住。安逸辉的指节抵着他腕上的旧伤(昨夜挡箭时被划伤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轩辕烬,我问你,三管家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帮我清暗桩,是不是就为了让我欠你?”
轩辕烬的睫毛颤了颤。他看着安逸辉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因疼痛而绷紧的下颌线,忽然笑了,笑得比陶碗里的水还浑浊:“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哥哥,你现在不还是得靠我?”
安逸辉猛地甩开他的手,动作太急,身子一晃竟从石堆上摔了下去。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肩胛的伤却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他蜷缩起身子,冷汗瞬间浸湿了衣襟。
轩辕烬蹲下身,伸手想去碰他的伤口,却被安逸辉用手肘撞开。“别碰我。”安逸辉的声音带着气音,额角的青筋跳得厉害,“要么杀了我,要么滚。”
轩辕烬的手僵在半空。晨光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红血丝照得清晰——那里有疼,有怨,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被火熏过的星子,明明灭灭。他收回手,指尖在身侧攥成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的旧伤里:“我不杀你,也不滚。”
他转身走回洞口,背对着安逸辉坐下,声音低得像叹息:“等你伤好了,要杀要剐,随你。但现在不行——你这条命,是我从火里拖出来的,不能就这么疼死。”
山洞里静了下来,只剩安逸辉压抑的喘息和洞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安逸辉趴在冰冷的石地上,看着轩辕烬的背影——那背影比从前瘦了太多,衣袍破洞处露出的皮肤能看到新旧交错的疤,有刀伤,有箭伤,还有些像是……鞭伤。
是他下令追剿时留下的?还是前朝余孽打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安逸辉掐灭了。他怎么还会关心这些?这个男人害死了玖儿,毁了安家,他该恨他的,该盼着他死的。
可为什么看着他滴血的布条,心脏会像被那枚金锁碎片硌着似的,一阵阵发闷?
日头升到头顶时,轩辕烬从外面回来了。他手里拿着些捣碎的草药,还有一只烤得半焦的野兔。草药带着苦涩的清香,野兔的油汁滴在石头上,滋滋地响。
他蹲到安逸辉身边,将草药敷在自己小臂的伤口上,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处理伤口的少年。安逸辉瞥了一眼,见他伤口周围的皮肤都肿了,显然是昨夜淋了雨又没好好处理,己经发炎了。
“蠢死了。”安逸辉没忍住,低声骂了一句。
轩辕烬的动作猛地一顿。他抬头看安逸辉,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某种柔软的东西填满,像被阳光照化的雪:“哥哥是在心疼我?”
“谁心疼你。”安逸辉别开眼,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我是怕你死了,没人给我带路回安府。”
轩辕烬没戳破他。他将烤好的野兔撕成小块,递到安逸辉嘴边:“吃点。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伤口好不了。”
兔肉的香味飘进鼻腔,安逸辉的肚子确实饿了。但他看着轩辕烬递过来的手——那手上全是口子,有被树枝划的,有被火烫的,指缝里还嵌着没洗干净的泥——忽然就没了胃口。
“我自己来。”他偏过头,不想碰轩辕烬的手。
轩辕烬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安逸辉紧绷的侧脸,慢慢收回手,将兔肉放在石台上,自己拿起一块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像是在跟谁赌气,又像是怕慢了就吃不上了,碎屑掉在衣襟上也不在意。
安逸辉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那时泉易刚被安父允许和他一起用膳,总是吃得又快又急,像是怕他抢似的。有一次他忍不住笑了句“慢点儿吃,没人跟你抢”,泉易却红了眼眶,低声说“在老家时,只有抢才能吃饱”。
那时他信了,还偷偷把自己的点心塞给泉易。首到后来才知道,哪有什么“老家”,不过是泉易怕被嫌弃编造的谎话。
“别吃那么快。”安逸辉鬼使神差地开口,“会噎着。”
轩辕烬咬兔肉的动作停了。他抬起头,嘴里还塞着肉,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被点燃的星火:“哥哥是在关心我?”
安逸辉被他看得不自在,别开眼哼了一声:“我是怕你噎死了,没人给我带路。”
轩辕烬却笑了。他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拿起另一块兔肉,小心地剔去骨头,又递到安逸辉嘴边:“那哥哥吃点?这个没糊,好吃。”
安逸辉看着他递过来的手,看着他眼底的光,忽然就没了拒绝的力气。他张了张嘴,兔肉的香味混着一丝烟火气滑进喉咙,竟比他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都要入味。
山洞里的阳光慢慢移到两人之间,将他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安逸辉小口吃着兔肉,轩辕烬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眼神专注得像在做什么要紧的事。有那么一瞬,安逸辉竟觉得,要是能一首这样,好像也不错——没有苏玖的死,没有安家的仇,就只是他和泉易,像小时候一样。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胸口的金锁碎片就硌得他生疼。他猛地别开嘴,将嘴里的肉咽下去,声音冷了下来:“够了。”
轩辕烬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安逸辉骤然变冷的脸,眼底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哥哥又想起苏玖了?”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安逸辉没回答。但他攥紧金锁碎片的动作,己经说明了一切。
轩辕烬收回手,将剩下的兔肉放在石台上,慢慢坐回洞口。他背对着安逸辉,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哥哥,我知道我对不起苏玖,对不起安家。你恨我,是应该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像在对自己说:“可我真的没想让她死。我只是……只是不想让她把你抢走。我只有你了,哥哥。我除了你,什么都没有了。”
安逸辉趴在石地上,听着他的话,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说“你还有前朝余孽”,想说“你还有复国的野心”,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起昨夜三管家的话——“他就是个毒瘤,是安家养出来的毒瘤”。是啊,是安家把他捡回来,是安父把他藏起来,是他……是他一边排斥他,一边又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家人。
这毒瘤,是他们一起养出来的。
入夜后,林子里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藤蔓上,噼里啪啦地响,将山洞里的温度又降了几分。安逸辉缩了缩身子,肩胛的伤在湿冷的空气里疼得更厉害了,连带着骨头缝里都像有寒气在钻。
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忽然感觉到身上盖了件带着暖意的东西。他睁开眼,只见轩辕烬正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轩辕烬里面只穿了件单衣,破了好几个洞,冷得嘴唇都发白了。
“你干什么?”安逸辉想把外袍推回去,却被轩辕烬按住了手。
“盖着。”轩辕烬的手很烫,按住他的手腕时,暖意透过皮肤传过来,竟驱散了些寒意,“我不冷。”
“你当我瞎?”安逸辉瞪他,“你嘴唇都白了。”
轩辕烬却笑了。他蹲在安逸辉身边,手指轻轻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动作温柔得不像话:“哥哥心疼我了?”
安逸辉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猛地别开脸,想抽回手,手腕却被轩辕烬攥得更紧。轩辕烬的指尖顺着他的手腕往上滑,掠过他小臂上的旧伤(那日在天牢被铁链磨的),眼神暗得像深潭:“哥哥,你还记得吗?十五岁那年,你也是这样,把你的外袍盖在我身上。”
安逸辉一愣。
他当然记得。那年冬天特别冷,泉易发了高烧,躺在柴房里没人管,是他偷偷把自己的狐裘外袍拿过去盖在他身上。那时泉易烧得迷迷糊糊,抓着他的手叫“哥哥”,声音软得像棉花。
“那是以前。”安逸辉的声音硬了起来,“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轩辕烬的指尖停在他的锁骨处,轻轻着那里的皮肤,动作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哥哥还是哥哥,我还是我。只不过……只不过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他的指尖慢慢往下移,停在安逸辉胸口的金锁碎片上。隔着薄薄的衣料,他能摸到碎片的形状,摸到那上面凹凸的莲纹。“苏玖的血……还没洗干净?”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疼。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洗不干净了。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轩辕烬的指尖颤了颤。他慢慢收回手,站起身走到洞口,背对着安逸辉站着。雨还在下,风吹得他单薄的身影晃了晃,像随时会被风吹走。
“哥哥,”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雨声吞了大半,“等你伤好了,我就带你回安府。然后我就走,去自首。”
安逸辉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我去自首。”轩辕烬转过头,眼底的红血丝在昏暗中格外醒目,“我去跟陛下说,安家的事都是我做的,跟你没关系。我去给苏玖抵命。”
安逸辉看着他,忽然觉得荒谬又心疼。“你以为你自首了就完了?”他冷笑,“陛下会信你?安家的损失能补回来?玖儿能活过来?”
“不能。”轩辕烬摇摇头,眼神却异常平静,“但这样,哥哥就能好好活着了。就能……忘了我了。”
安逸辉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他看着轩辕烬平静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决绝,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疯子,是真的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好好活着”。
可他要的不是这个。他要的是玖儿活着,是安家平安,是……是这个疯子从来没闯进过他的人生。
“谁要你抵命。”安逸辉别开眼,声音哑得厉害,“我要你活着。我要你看着我重振安家,看着我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看着你……活得像条狗。”
轩辕烬却笑了。他走到安逸辉身边,蹲下身,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安逸辉没躲,任由他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指尖的粗糙刮得皮肤有些疼,却又带着一丝诡异的暖意。
“好啊。”轩辕烬的声音低得像情人间的呢喃,“只要哥哥高兴,我怎么样都可以。”
雨还在下,山洞里的温度很低,可安逸辉却觉得浑身都热了起来。他看着轩辕烬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眼底的偏执和温柔,忽然就分不清,自己对他到底是恨,还是……
他猛地别开脸,声音冷硬:“滚远点。看着你烦。”
轩辕烬却没动。他只是静静地蹲在他身边,像一尊不会动的石像,目光黏在他身上,怎么也挪不开。
第二日清晨,雨停了。轩辕烬出去探路,回来时手里拿着些干净的布条和一瓶伤药——显然是从山下的药铺偷来的。
他走到安逸辉身边,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肩胛的旧布条。旧布条粘在伤口上,一扯就牵扯着皮肉,安逸辉疼得倒抽一口冷气,额角的冷汗都冒了出来。
“忍忍。”轩辕烬的声音很轻,动作却格外小心。他用干净的布条蘸了些温水,一点点浸湿旧布条,等布条软化了再轻轻揭开,生怕弄疼了他。
安逸辉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因用力而抿紧的唇,忽然就想起苏玖给他上药时的样子。苏玖的动作总是轻轻的,还会一边吹一边嗔他“不爱惜自己”,而轩辕烬的动作虽然笨拙,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像在对待什么稀世珍宝。
“好了。”轩辕烬将新的伤药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缠好。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安逸辉的皮肤,安逸辉瑟缩了一下,他便立刻收回手,像被烫到似的。
“山下有朝廷的追兵。”轩辕烬站起身,走到洞口望了望,“大概有二十多个人,应该是冲着我来的。”
安逸辉的心猛地一沉:“你想怎么办?”
“我引开他们。”轩辕烬转过身,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正是安逸辉十五岁时送他的那把,剑鞘上的漆都掉了,却被磨得发亮,“哥哥你从后山走,后山有条小路能回安府。”
“你疯了?”安逸辉撑着石壁想站起来,却被肩胛的疼钉在原地,“你一个人怎么引开二十多个人?”
“我自有办法。”轩辕烬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决绝,“哥哥,你答应我,回去以后好好活着,别总想着报仇,也别……别总想着我。”
安逸辉看着他,忽然就急了:“轩辕烬你混蛋!谁要你逞英雄?你以为你死了我就会感激你?我只会觉得你蠢!”
轩辕烬却只是笑。他走到安逸辉身边,弯腰将那枚金锁碎片从他胸口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掌心,然后用他的手指攥紧:“这个你收好。别弄丢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叹息:“哥哥,其实我从来没想过复国。我想要的,从来都只有你。”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轩辕烬眼底的认真,看着他决绝的背影,忽然就明白了——这个疯子,是真的打算用自己的命,来换他的平安。
“轩辕烬!”他忍不住喊住他。
轩辕烬回过头,眼底带着一丝期待:“哥哥还有事?”
安逸辉张了张嘴,想说“别去”,想说“我们一起走”,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冰冷的一句:“滚。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轩辕烬的眼底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被笑容取代。他对着安逸辉拱了拱手,像小时候那样,恭敬又带着一丝调皮:“哥哥保重。”
说完,他转身就走,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子深处。
安逸辉趴在石地上,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掌心的金锁碎片硌得他生疼。他攥紧碎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首到血珠滴落在碎片上,才低声骂了一句:“混蛋。”
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滴在冰冷的石地上,砸出细小的水花。
他知道,轩辕烬这一去,恐怕就再也回不来了。
可他除了让他走,又能怎么办呢?
他欠玖儿的,欠安家的,都还没还。他不能死,更不能……和轩辕烬一起死。
只是为什么,心脏会这么疼呢?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安逸辉撑着石壁慢慢站起来,朝着后山的方向走去。肩胛的疼还在继续,可他却觉得,心里的疼,比身上的疼,要厉害得多。
林子里的风吹过,带着清晨的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安逸辉回头望了望轩辕烬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掌心的金锁碎片,忽然就觉得,这一辈子,恐怕都忘不了那个玄色的身影了。
就像那枚碎片上的血,永远都洗不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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