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府的朱门在暮色中沉沉闭合时,安逸辉正站在苏玖的灵堂前。案上的白梅己经枯了,花瓣蜷曲成褐色,像被揉皱的纸。他将从山洞带回来的、轩辕烬盖过的玄色外袍放在供桌旁,袍角的焦痕与血迹在烛火下格外刺目——那是山火燎过的痕迹,也是昨夜挡箭时浸的血。
“家主,”老管家捧着账册进来,声音压得极低,“西市的粮商不肯赊粮了,说要现银。府里的库房……只剩不足千两。”
安逸辉没回头。他指尖抚过外袍上的破洞,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淡淡的、属于轩辕烬的冷香——是他少年时总用的艾草皂角味,混着硝烟与血腥,竟比灵堂的檀香更让人窒息。“把我母亲留下的那套玉簪当了。”他声音冷得像檐角的冰,“不够,就把书房里那幅《寒江独钓图》拿去拍了。”
老管家一愣:“家主,那是先夫人的遗物,也是……也是渠帅当年省下饭钱给您买的寿礼啊。”
安逸辉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嵌进袍料的破洞里。他当然记得。十五岁生辰,泉易捧着那幅画站在书房外,冻得鼻尖发红,却笑得像偷到糖的孩子:“哥哥,先生说这画里的鱼像活的,你肯定喜欢。”那时他嫌画风萧瑟,随手扔在柜角,如今想来,竟是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没染过血的旧痕。
“拍了。”安逸辉的声音硬得像铁,“安家的人不能饿着。至于遗物……死物而己,比不上活人。”
老管家没敢再劝,躬身退下时,瞥见供桌旁的玄色外袍——家主竟把钦犯的衣服带回来,还放在苏小姐的灵前,这心思怕是早己缠得解不开了。
灵堂的烛火忽明忽暗,将安逸辉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无形锁链捆住的困兽。他拿起那幅《寒江独钓图》,画轴上的丝线己经松脱,墨迹却依旧清晰:一叶孤舟漂在寒江上,渔翁披蓑独钓,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雪。他忽然想起昨夜轩辕烬站在洞口的背影,也是这样孤,这样瘦,像随时会被风雪吞掉。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安逸辉对着空荡的灵堂低语,指节捏得画轴发颤,“用你的命换我平安,用你的旧物勾我回忆,轩辕烬,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供桌下的铜炉忽然“哐当”一声翻倒,灰烬撒了一地,竟露出半块被烧熔的金锁——是苏玖那枚碎片的另一半,不知何时被轩辕烬藏在了炉底,上面还刻着半个“辉”字。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蹲下身,指尖抚过那半块熔金,指腹触到滚烫的温度——不是炉火的余温,是被人反复过的热。轩辕烬竟早就找到碎片的另一半?他藏在这里,是想等他发现,还是……早就做好了让他“两不相欠”的准备?
窗外忽然传来马蹄声,急促得像擂鼓。安逸辉将熔金攥进掌心,起身时眼底的柔情己褪得一干二净,只剩冷硬的锋芒:“何事?”
“家主!”侍卫撞开灵堂的门,浑身是血,“西南边境传来消息,渠帅……渠帅引追兵进了黑风崖,崖体坍塌,怕是……怕是尸骨无存了!”
黑风崖的残阳像泼在石上的血。轩辕烬靠在断裂的崖壁上,左臂被落石砸断,骨头刺破皮肉露在外面,血顺着石缝往下淌,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刀刃碰撞的脆响混着风声,像催命的符。
“渠帅,要不……我们拼了!”仅剩的两个亲信握紧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轩辕烬却笑了。他抬手擦去嘴角的血沫,视线越过崖边的云雾,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安府的飞檐,有苏玖的灵堂,有……安逸辉。他从怀里摸出半块玉佩,是安逸辉少年时送他的那枚“安”字佩,边角被他磨得发亮,上面还刻着个极小的“泉”字。
“拼什么?”他将玉佩塞进亲信怀里,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这个走。去安府,把它交给安逸辉。告诉他……我没骗他,我从来没想过复国。”
亲信攥着玉佩,眼泪混着血往下掉:“渠帅!您跟我们一起走!”
“走不了了。”轩辕烬摇摇头,指了指崖下的浓雾,“从这里下去,有密道通江南。别回头,也别告诉任何人见过我。”
他推了亲信一把,自己捡起地上的断剑,踉跄着站起身。残阳落在他脸上,将他眼底的红血丝照得透亮——那里没有恨,只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被风吹散的星子,温柔得让人心疼。
追兵的身影出现在崖顶,为首的校尉厉声喝问:“轩辕烬!束手就擒!”
轩辕烬没理他。他望着京城的方向,忽然低声笑了,笑得喉间发紧:“哥哥,我没骗你……”
话音未落,他转身就往崖下跳——不是往密道的方向,是首挺挺坠进了浓雾里。风声卷着他的笑声往上飘,碎成细小的片,像雪。
安逸辉接到玉佩时,正坐在苏玖的灵前烧账册。那些被泉易暗中挪动的公款账目、与前朝余孽的密信底稿,被他一页页扔进火盆,火苗舔舐着纸页,将“泉易”的名字烧成灰。
“家主,这是……”侍卫捧着玉佩进来,声音发颤。
安逸辉捏着账册的手猛地一顿。那半块玉佩滚落在火盆边,“安”字的缺口正好与他袖中那半块对上,上面的“泉”字被血浸得发黑,是新鲜的血。
他抓起玉佩,指尖触到那熟悉的刻痕,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疼得他眼前发黑。“人呢?”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节捏得玉佩发颤。
“送玉佩的人说……渠帅跳了黑风崖,崖体塌了,没找到尸首。”侍卫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还在崖下搜,说是……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逸辉猛地站起身,玉佩从掌心滑落,掉在火盆里。他却没捡,只是盯着灵堂的牌位,眼神空得像深潭。“没找到尸首……”他低声重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还活着,对不对?”
没人敢接话。灵堂里静得能听见火苗烧纸的噼啪声,账册的灰烬被风吹起来,落在安逸辉的丧服上,像细小的雪。
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轩辕烬,你好狠的心。”
你想让我欠你一辈子,想让我永远记得你,想让我……连恨你都找不到理由。
“备马。”安逸辉抹掉眼泪,声音冷得像冰,“去黑风崖。”
老管家连忙拦住他:“家主!您肩胛的伤还没好!而且黑风崖地势险恶,追兵还在那里,您不能去!”
“我要去确认。”安逸辉推开他,眼神里的决绝像淬了毒的剑,“我要亲眼看看,他到底死了没有。”
他要去确认,那个总是缠着他、骗他、害了玖儿的疯子,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死了。他要去确认,自己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疼,到底是因为恨,还是因为……舍不得。
黑风崖的风是冷的,卷着崖下的浓雾往上爬,呛得人睁不开眼。安逸辉站在崖边,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雾,云雾里隐约能看到搜山的士兵,像蚂蚁。
“安国公,您怎么来了?”校尉见他过来,连忙躬身,“属下正带人搜,还没找到轩辕烬的尸首,不过……”他递上一块染血的布,“这是在崖边找到的,是轩辕烬常穿的玄色衣料,上面有箭伤的痕迹。”
安逸辉捏着那块布,指尖触到熟悉的布料,是他从山洞带回来的那件外袍的料子。布上的箭孔与他肩胛的伤对上,是同一支箭。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山洞里,轩辕烬蹲在他身边,指尖轻轻拂过他的伤口,动作温柔得不像话。想起他说“哥哥,等你伤好了,要杀要剐,随你”。想起他跳崖前那句“我没骗你”。
“继续搜。”安逸辉将布攥进掌心,声音硬得像崖边的石,“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校尉愣了愣,连忙应是。
安逸辉站在崖边,风刮得他衣袍猎猎作响。他望着崖下的浓雾,忽然就明白了——轩辕烬没跳崖。他故意让人带玉佩来,故意留下衣料,就是想让他以为他死了,想让他……放过他。
这个疯子。
他总是这样,用最极端的方式,逼他做选择。
“哥哥,你看,连草都不领我的情。”
“哥哥,我只有你了。”
“哥哥,我没骗你。”
那些话在耳边响起来,混着苏玖撞柱时的闷响,撞得他头疼。他攥紧掌心的玉佩,指节抵着崖边的石,石尖划破皮肤,血滴落在雾里,瞬间被风吹散。
“轩辕烬,”他对着雾低声说,声音被风吹得碎了,“你以为这样就能算了?你欠我的,欠玖儿的,欠安家的,就算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他转身往回走,肩胛的伤在风里疼得厉害,可心里的疼却更甚。他知道,轩辕烬肯定藏在什么地方,像从前那样,在暗处看着他,等着他。
而他,也一定会找到他。
不是为了报仇,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搞砸。只是想告诉他,他从来没相信过他。
回到安府时,己是深夜。安逸辉推开书房的门,只见书桌上放着一盏灯,灯下压着一张纸——是轩辕烬的笔迹,还是那张扬的少年笔锋,只写了一行字:“南境盐引有诈,速查。”
安逸辉捏着那张纸,指尖触到纸背的温度,竟像是刚写好的。他猛地转身,却没看到人。窗外的月光落在书桌上,将他的影子投在纸上,与那行字叠在一起,像一个解不开的结。
他忽然笑了。
这个疯子,果然还活着。果然还在暗中插手他的事。
“家主,”老管家端着药进来,见他站在书桌前笑,吓了一跳,“您没事吧?”
“没事。”安逸辉将纸折好,塞进袖中,“备车,去南境。”
“现在?”老管家愣住,“天快亮了,而且您的伤……”
“现在就去。”安逸辉的声音冷得像冰,“去查盐引。顺便……”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去查轩辕烬的踪迹。”
老管家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捏着纸的手,忽然就明白了。家主哪里是去查盐引,分明是去找渠帅。
可他没敢说。有些事,只能埋在心里。
安逸辉走到书房的柜前,打开柜门——里面放着那幅《寒江独钓图》,他终究没舍得当。画轴上的丝线松了,他伸手想去理,指尖却触到画轴夹层里的硬物。
他拆开画轴,掉出一卷小字条,是安父的笔迹:“泉易母乃吾妹,当年为保其性命,伪称遗孤。此子性烈,恐难容于俗世,望吾儿护之。”
安逸辉捏着字条,指尖抖得厉害。原来父亲早就留了话。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
他想起安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反复说“照顾好泉易”,那时他只当是让他照顾“弟弟”,如今才明白,父亲是让他照顾……表弟。
“护之……”安逸辉低声念着,眼泪终于掉了下来,落在字条上,晕开了墨迹,“我没护好他……爹,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落在画轴上的孤舟上,渔翁的身影在月光下忽明忽暗,像一个孤独的魂。安逸辉将字条塞回画轴,重新放回柜中。
他知道,从他拿到这张字条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恨轩辕烬,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他欠玖儿的,要还。
他欠安家的,要还。
他欠轩辕烬的,也要还。
“备车。”安逸辉再次开口,声音里没了冷,只剩疲惫的决绝,“去南境。”
老管家应声退下。书房里只剩下安逸辉一人,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那张写着“南境盐引有诈”的纸上,像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他知道,轩辕烬就在南境。
他也知道,这一去,怕是又要陷入更深的纠葛里。
可他别无选择。
就像当年暴雨夜,父亲把襁褓里的泉易交给她时,他就别无选择一样。
命运这东西,从来都由不得人。
窗外的风越来越紧,吹得窗纸噼啪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安逸辉站在窗前,望着南境的方向,眼神里的冷渐渐被一种复杂的东西取代——有恨,有怨,有愧疚,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他不知道找到轩辕烬后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狠下心杀他。他只知道,他必须去。
必须去亲手结束这一切。
或者,被这一切彻底吞噬。
天快亮时,安逸辉的马车驶出了安府。车轮碾过青石板上的薄霜,发出轻微的响声,像在为这段纠缠了半生的爱恨,奏响一首悲凉的序曲。
而南境的某个小镇上,轩辕烬正坐在一家破茶馆里,看着窗外的雨。他左臂的伤被草草包扎过,布条下的骨头还没接好,一动就疼。他手里捏着半块玉佩,是安逸辉的那半块,不知何时被他派人偷了来。
“渠帅,安国公的马车往南境来了。”亲信低声说。
轩辕烬的指尖颤了颤。他望着窗外的雨,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还是来了。”
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
雨越下越大,打在茶馆的屋檐上,噼里啪啦地响。轩辕烬将玉佩揣进怀里,起身往茶馆外走。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像一道被雨洗淡的墨痕。
这场赌局,他终究还是没赢。
可他也没输。
至少,他还能再看看他。
至少,他还能再叫他一声——
哥哥。
雨幕中,马车与身影越来越近,像两条注定要交汇的线,无论绕多少弯,终究还是要缠在一起。而这场焚心以火的爱恨,也才刚刚烧到最烈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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