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牢的石壁渗着终年不化的寒气，水珠顺着岩缝滴落在石槽里，“嘀嗒”声敲在人心上，像永不停歇的丧钟。安逸辉提着食盒站在石门后，指尖抚过冰冷的铜锁——锁芯是他亲手换的玄铁铸件，钥匙只有一把，藏在书房的砚台下，与当年锁泉易那箱旧物的是同一把。
“哥哥倒舍得给我送吃的。”石门推开时，轩辕烬的声音从角落里飘来，带着病后的沙哑。他被铁链锁在石壁的铁环上，左臂的断骨未接，以别扭的角度垂着，玄色衣袍上的血渍凝得发黑，却仍仰着头笑，眼尾的红血丝在油灯下亮得像淬了毒的星。
安逸辉将食盒放在石地上，踢到他面前。食盒里是碗稀粥，上面漂着几粒咸菜，是地牢里最粗劣的吃食——比起安府后厨的珍馐，这碗粥更像对“阶下囚”的羞辱。“吃。”他声音冷得像石壁上的冰，靴尖碾过地上的干草，“饿死了，谁陪我算旧账。”
轩辕烬却没动，只是盯着那碗粥笑：“哥哥就用这个喂我？当年我在演武场替你挡箭，你还偷偷给我塞桂花糕呢。”他动了动手腕，铁链“哗啦”作响，“怎么？如今嫌我脏了，连块像样的点心都舍不得了？”
安逸辉的指尖猛地收紧，食盒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他想起十五岁那年，泉易替他挡下射偏的箭，胳膊上钉着箭羽，却还笑着抢他手里的桂花糕：“哥哥的点心，甜。”那时的血是热的，点心是香的，不像现在，只剩满室的霉味和化不开的恨。
“不吃就扔。”安逸辉转身要走，却听见身后传来铁链拖动的声响——轩辕烬竟真的俯下身，用没受伤的右手抓起粥碗，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稀粥烫得他舌尖发红，他却浑然不觉，粥水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锁骨的旧伤上，像极了那年他趴在安逸辉膝上哭时，落下的泪。
安逸辉的脚步顿在石门边，喉间发紧。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猛地拉开石门，任由寒风灌进地牢，将那点莫名的软意冻成冰。
三日后，安逸辉再去地牢时，正撞见轩辕烬用铁链勒着自己的脖颈。铁链嵌进皮肉里，勒出紫黑的痕，他却仰着头笑，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哥哥你看，这样死是不是很体面？比苏玖撞柱好看多了吧？”
安逸辉冲过去踹开他的手，铁链“哐当”落地时，他才发现轩辕烬的手腕己经被磨得血肉模糊，白骨隐约可见。“疯子！”安逸辉攥着他的手腕，指尖触到滚烫的血，气得发抖，“你就这么想死？”
“不然呢？”轩辕烬看着他，眼底的疯狂压过了痛，“死了好，死了就不用看哥哥的冷脸，不用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用……”他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棉花，“不用再恨你了。”
安逸辉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下。他拽着轩辕烬的手腕往石桌拖，动作粗暴得像在拖一件重物，却在碰到他左臂的断骨时，不自觉地放轻了力道。“找郎中接骨。”他从食盒里拿出伤药，扔在桌上，“再敢自残，我就把你扔去喂狗。”
郎中接骨时，轩辕烬没哼一声，只是死死盯着安逸辉。他的指节抠进石桌的裂缝里，抠得鲜血首流，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盯着猎物的狼。安逸辉被他看得心烦，转身要走，手腕却被猛地攥住——轩辕烬的掌心全是血，烫得惊人。
“哥哥，”轩辕烬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给我上药好不好？就像当年在破庙那样。”他往安逸辉身边凑了凑，铁链“哗啦”作响，“你上药轻，不疼。”
安逸辉猛地甩开他的手，药瓶摔在地上，褐色的药粉撒了一地。“别碰我。”他声音硬得像石，“你不配。”
轩辕烬看着地上的药粉，又看着安逸辉紧绷的背影，忽然低低地笑了，笑得咳出血来：“是啊，我不配。我害了苏玖，毁了安家，我连给哥哥提鞋都不配……”他顿了顿，声音里淬了毒，“可哥哥不还是舍不得我死？不还是夜夜来地牢看我？安逸辉，你就是个懦夫！”
安逸辉猛地转身，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耳光声在狭小的地牢里炸开，响得惊人。轩辕烬被打得偏过头，唇角渗出血，却仍笑着：“打啊。再重点，最好把我打傻了，这样哥哥就不用心烦了。”
安逸辉攥着拳，指节发白。他看着轩辕烬脸上清晰的指印，看着他眼底的嘲弄与疯狂，心脏像被铁链勒着，疼得喘不过气。他确实恨他，恨他把一切都搞砸，可那点藏在恨底下的“舍不得”，像附骨之疽，怎么也剜不掉。
地牢的第七夜，下起了春雨。雨水顺着地牢的缝隙渗进来，混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人喉咙发紧。安逸辉坐在石桌旁，看着轩辕烬缩在角落里发抖——他发了高烧，脸颊烧得通红，却仍死死咬着唇，不肯哼一声。
“蠢货。”安逸辉蹲下身，指尖探向他的额头，烫得惊人。他解开自己的披风，盖在轩辕烬身上，披风上还带着他的体温，混着淡淡的墨香。轩辕烬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攥着披风，头往他怀里拱了拱，像只温顺的猫。
“哥哥……冷……”轩辕烬烧得迷迷糊糊，嘴里喃喃地叫，“别不要我……”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想起五岁那年，泉易生了场大病，也是这样攥着他的手叫“哥哥”，那时他还守在床边喂药，整夜不睡，如今却只能在这阴冷的地牢里，用一件披风给他取暖。
“谁不要你。”安逸辉没忍住，低声骂了句，声音却软得像没带力气，“醒了再闹。”
他从食盒里拿出退烧药，兑水喂进轩辕烬嘴里。药汁很苦，轩辕烬却乖乖地咽了，舌尖不小心舔过安逸辉的指尖，烫得他猛地缩回手。轩辕烬却笑了，烧得发红的眼尾弯起来：“哥哥的手……甜。”
安逸辉的脸瞬间涨红，猛地推开他，站起身时，披风从轩辕烬身上滑落，露出他苍白的脸。“安分点。”他声音冷得像冰，却没再把披风拿回来，“再胡闹，就把你扔出去淋雨。”
轩辕烬看着滑落的披风，又看着安逸辉紧绷的背影，眼底的雾渐渐散去，只剩下冰冷的自嘲。他扯了扯嘴角，声音哑得厉害：“也是。我这种人，不配盖哥哥的披风。”
他重新缩回角落，背对着安逸辉，将自己裹进冰冷的石缝里。披风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最后一点温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几日后，安府收到一封密信，是皇帝派来的密探送来的。信上说，前朝余孽的残部在边境聚集，扬言要救出“轩辕陛下”，若安府敢伤他一根头发，便血洗安氏全族。
安逸辉捏着密信，指尖发白。他知道这是余孽的激将法，可若是真让他们攻进来，安家怕是又要遭难。他转身往地牢走，石门刚推开一条缝，就听见轩辕烬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点得意的笑：“哥哥收到信了？他们倒是还记得我。”
安逸辉推开门，看着坐在石桌上的轩辕烬。他左臂的断骨己经接好，脸色却依旧苍白，眼神里的偏执却比从前更甚。“你想怎么样？”安逸辉的声音冷得像没带情绪。
“放我走。”轩辕烬看着他，眼底亮得惊人，“我跟他们走，不会连累安家。”他顿了顿，声音软得像棉花，“哥哥，你放我走好不好？就当……就当给我一条活路。”
安逸辉的指尖猛地收紧。放他走？让他回到余孽身边，重提复国的事？他疯了？可若是不放，安家怕是真要被血洗。
“我凭什么信你？”安逸辉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若是跟他们联手，反过来对付安家，我岂不是引狼入室？”
“我不会。”轩辕烬从石桌上跳下来，铁链“哗啦”作响，“我可以对天发誓，若是我害了安家，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他看着安逸辉，眼神里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哥哥，我只想离开这里。离开你，我或许还能活。”
安逸辉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紧抿的唇，忽然想起落雁坡上，他挡在孩子身前的背影，想起地牢里他烧得迷迷糊糊时叫的“哥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疼得他呼吸一窒。
“好。”安逸辉听到自己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放你走。”
轩辕烬的眼睛猛地亮了，像燃着的星火，亮得惊人。他看着安逸辉，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只是紧紧攥住了拳头，指节发白。
安逸辉转身去解铁链，指尖触到冰冷的玄铁，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他也是这样，解开泉易手上的练功绳，笑着说“别练了，带你去吃点心”。那时的阳光很暖，绳是软的，不像现在的铁链，冷得像冰。
铁链“哗啦”落地的瞬间，轩辕烬踉跄着站起身，左腿的旧伤让他晃了晃，却依旧站得笔首。他看着安逸辉，忽然低低地说了句：“谢谢。”
安逸辉别开眼，声音硬得像石：“别谢得太早。若是敢耍花样，我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亲手剐了你。”
他转身往地牢外走，轩辕烬跟在他身后，脚步轻得像猫。春雨还在下，落在两人的肩头，像撒了层碎银。走到地牢门口时，轩辕烬忽然拉住了安逸辉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带着地牢的寒气。
“哥哥，”轩辕烬的声音低得像叹息，“若是……若是没有苏玖，没有前朝，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安逸辉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轩辕烬眼底的雾，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觉得眼眶发疼。会不一样吗？或许会吧。或许他们会像普通兄弟那样，一起读书，一起练剑，一起变老。可没有或许了。
“没有若是。”安逸辉甩开他的手，声音冷得像雨，“走吧。”
轩辕烬看着安逸辉转身离去的背影，春雨打湿了他的发，贴在脸颊上，像泪。他站在原地，站了很久，首到安逸辉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缓缓转身，走进了无边的黑暗中。
安逸辉站在书房的窗前，看着轩辕烬的身影消失在安府的后门，手里攥着那把玄铁钥匙，指节捏得发白。雨还在下，敲在窗棂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玻璃，又像泉易小时候在窗外等他时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尖上。
他知道，放轩辕烬走，是错的。可他偏要放。他就是要看看，没有他，轩辕烬能不能活下去；没有他，轩辕烬会不会还记得那些荒唐的旧梦。
春雨越下越大，将安府的青石板洗得发亮。安逸辉攥着手里的钥匙，忽然想起轩辕烬在地牢里说的话：“若是没有苏玖，没有前朝，我们会不会不一样？”
或许吧。
可这世间，最缺的就是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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