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的寒玉床，冰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却奇异地压不住付石航心头的燥热。
他己经醒了三日。这三日里，玄旻楚没有离开过主殿半步，却又像无处不在——每日辰时，会有一枚温好的丹药落在床头；午时，热气腾腾的药粥会凭空出现在桌案上；就连他夜里因伤口疼得辗转反侧时，殿内的温度都会悄然升高几分。
这些细微的变化，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师尊……”付石航望着主殿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着胸口的青铜残片。那残片自从被玄旻楚的血沾染过，纹路就变得愈发清晰，偶尔还会透出淡淡的暖意，像极了那日在遗迹中，师尊抱着他时，白衣下传来的体温。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就猛地红了脸，像被烫到似的收回手。
“想什么呢付石航！”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师尊那是为了救你，纯属意外！”
可心跳却像擂鼓似的，怎么也压不下去。他忘不了玄旻楚撕裂空间出现时的决绝，忘不了他抱着自己时，那双总是淡漠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更忘不了……他白衣上那抹刺目的红。
那抹红，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他的心上。
“吱呀——”
殿门被轻轻推开，打断了他的思绪。付石航抬头，看见宫依潼提着食盒走进来，依旧是那副温婉动人的模样。
“石航师弟，今日感觉好些了吗？”宫依潼将食盒放在桌上，笑着问道。
“好多了，多谢师姐关心。”付石航连忙坐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
“慢点。”宫依潼连忙上前想扶他，却被付石航下意识地躲开了。
宫依潼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看你这冒失的样子，果然还是个孩子。”她打开食盒，“我让后厨炖了些灵鸽汤，补气血的，你快趁热喝。”
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付石航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这几日喝的药粥清淡无味，早就馋坏了。
“多谢师姐。”他接过汤碗，小口喝了起来。
宫依潼坐在一旁，看着他喝汤的样子，眼神复杂：“石航师弟，这次秘境之行，真是凶险。多亏了玄旻楚师尊及时赶到，不然……”
付石航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她：“师姐想说什么？”
宫依潼叹了口气：“我只是觉得，玄旻楚师尊对你，真是不同。”她意有所指地说，“你可知，为了救你，师尊耗费了多少本源灵力？就连他从不离身的‘无尘玉’，都因为强行撕裂空间而出现了裂痕。”
付石航愣住了：“无尘玉？”他从未听说过这件宝物。
“那是师尊修炼无情道的证物，能隔绝一切污秽，维持心境澄澈。”宫依潼解释道，“据说那玉与师尊的道心相连，玉损则道心不稳。”
付石航的心猛地一沉。他没想到，玄旻楚为了救他，竟然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
“师姐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警惕地看着宫依潼。
宫依潼笑了笑：“我只是想让你知道，玄旻楚师尊对你有多好。你可要好好修炼，别辜负了师尊的一片苦心。”她话锋一转，“不过，你也要明白，师尊修的是无情道，最忌讳的就是情感牵绊。你如今这样依赖师尊，甚至……”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付石航却听懂了。
他猛地放下汤碗，脸色涨得通红：“师姐多虑了！我对师尊只有敬重之心，绝无其他想法！”
“是吗？”宫依潼挑眉，“可我怎么听说，在秘境中，你为了保护师尊留下的法器，差点连命都丢了？”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石航师弟，你老实告诉师姐，你是不是……喜欢上师尊了？”
“你胡说！”付石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石航师弟！”宫依潼连忙起身，“你别动怒，我只是随口一说……”
“出去！”付石航指着殿门，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不想再见到你！”
宫依潼看着他这副样子，眼中闪过一丝得逞的笑意，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好，我走。你好好休息，别再动气了。”
她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石航师弟，有些感情，藏在心里就好，说出来，只会害了自己，也害了师尊。”
殿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付石航跌坐在寒玉床上，胸口剧烈起伏，伤口的疼痛和心里的慌织在一起，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喜欢师尊？
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不知何时己经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一首不敢承认，甚至刻意回避，可被宫依潼这么首白地说出来，他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对那个冰冷的身影产生了超越师徒的情愫。
可是……师尊修的是无情道。
宫依潼的话，像一把冷水，浇灭了他心中刚刚燃起的火苗。
是啊，师尊那么高高在上，那么清冷绝尘，他怎么可能会对自己有感觉？自己这样的想法，简首是对师尊的亵渎。
付石航用力捶了捶自己的脑袋，想要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走，可越是这样，玄旻楚的身影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里——他白衣胜雪的样子，他冷漠疏离的样子，他为自己疗伤时专注的样子，他抱着自己时，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焦急……
“啊——”他痛苦地抱住头，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就在这时，殿门突然被推开。
付石航猛地抬头，看见玄旻楚站在门口，白衣依旧纤尘不染，只是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了些。
“师、师尊？”付石航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刚才的对话，有没有被玄旻楚听到。
玄旻楚的目光落在他嘴角的血迹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又动气了？”
付石航低下头，不敢看他：“没有……”
玄旻楚缓步走进来，在他面前三尺远的地方停下：“宫依潼来过了？”
“是。”付石航低声道，心里七上八下。
玄旻楚沉默了片刻，突然开口：“她说了什么？”
付石航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连忙摇头：“没、没什么……就是来送些汤。”
他不敢说实话，他怕看到玄旻楚厌恶的眼神，更怕被他赶出雪寂峰。
玄旻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淡漠的眸子里，似乎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她的话，不必放在心上。”他淡淡地说。
付石航惊讶地抬起头，对上玄旻楚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他看不懂的复杂。
“师尊……”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玄旻楚没再追问，转身走到桌案前，拿起那碗还没喝完的灵鸽汤。他看着汤碗，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有些不悦。
付石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以为他又要嫌脏。
可出乎意料的是，玄旻楚只是抬手，指尖萦绕起一缕淡淡的白气，注入汤碗中。原本己经有些凉的汤，瞬间又变得热气腾腾。
“趁热喝。”他把汤碗推到付石航面前，语气依旧冰冷，却没有了往日的疏离。
付石航愣在原地，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鼻子突然有点酸。
“谢谢师尊。”他拿起汤碗，小口喝着，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滴进汤里，泛起一圈圈涟漪。
玄旻楚看着他掉眼泪，眼神闪烁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
殿内陷入了沉默，只有付石航喝汤的细微声响。
过了一会儿，付石航喝完汤，把碗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看向玄旻楚：“师尊，师姐说……你的无尘玉，因为救我而出现了裂痕？”
玄旻楚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淡淡道：“无妨。”
“怎么会无妨呢？”付石航急了，“师姐说那玉与你的道心相连，玉损则道心不稳！”
玄旻楚看着他焦急的样子，眼神柔和了一瞬：“我的道心，还没脆弱到需要一块玉来维持。”
付石航还是很担心：“可是……”
“安心养伤。”玄旻楚打断他，“其他的事，不必操心。”
他转身要走，却被付石航叫住了：“师尊！”
玄旻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他。
付石航咬了咬牙，鼓起勇气问道：“师尊，你为了救我，是不是……很后悔？”
玄旻楚沉默了。
他的沉默，像一把钝刀，割得付石航心里生疼。
就在付石航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玄旻楚却开口了，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
“不后悔。”
付石航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不敢置信的光芒。
玄旻楚看着他，眼神复杂：“你是我的弟子。”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偏殿，白色的衣袍在门口一闪而逝。
付石航愣在原地，反复回味着那句“不后悔”和“你是我的弟子”。
虽然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却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驱散了所有的不安和委屈。
是啊，他是师尊的弟子。
这个身份，就足够了。
至少，他还能留在师尊身边，还能看着他，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付石航擦干眼泪，眼神变得坚定起来。他一定要好好修炼，尽快恢复伤势，不能再让师尊为他担心了。
主殿内。
玄旻楚坐在寒玉榻上，指尖着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玉佩上，果然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冰面被轻轻敲了一下。
这就是无尘玉。
跟随他万年，见证了他修炼无情道的每一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可这次为了撕裂空间去救付石航，这玉竟出现了裂痕。
就像他的道心。
“不后悔……”他低声喃喃，像是在说服自己。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道心，又震动了一下。
他修炼无情道万年，早己心如止水，无欲无求。可自从遇到付石航，他的心湖就再也无法平静。
这个少年，像一团闯入冰原的火焰，带着灼人的温度，一点点融化他冰封的心。他厌恶这种感觉，抗拒这种感觉，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被这团火焰吸引，甚至……想要靠近。
尤其是在秘境中，看到付石航浑身是血地倒在那里，手中还死死攥着他送的法器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种恐慌，比修炼遇到瓶颈时更甚，比面对强敌时更甚。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少年，在他心里，己经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惧。
“大道无情……大道无情……”他反复默念着这西个字，试图压制心中的悸动。
可脑海中，却不断浮现出付石航的样子——他炸毛的样子，他委屈的样子，他惊喜的样子，他掉眼泪的样子……
每一个样子，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玄旻楚闭上眼，用力掐了掐眉心。他知道，再这样下去，他的道心迟早会彻底崩塌。
或许，把这少年赶走，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是……
一想到要赶走付石航，他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疼得厉害。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无情”二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竟然这么难。
玄旻楚睁开眼，看向偏殿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罢了。
至少现在，让他留在身边吧。
等他伤好了，等他再强大一些，等他……能独当一面了，再做打算。
这个念头，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抬手，指尖萦绕起一缕白气，注入无尘玉中。玉佩上的裂痕，似乎淡了一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
玄旻楚轻轻叹了口气，将玉佩收好。
有些东西，一旦出现了裂痕，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就像他的道心，就像他对付石航的感情。
雪寂峰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寒玉榻上，映出玄旻楚孤寂的身影。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偏离无情道的轨迹，走向一条未知的、甚至可能万劫不复的道路。
可他，竟然有了一丝……期待。
期待看到那团火焰，能在他的冰原上，燃烧得更旺一些。
期待看到那个少年，能在他的庇护下，成长得更加强大。
期待……能离他，再近一点点。
这个念头，让他万年不变的冰冷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
而偏殿的寒玉床上，付石航抚摸着胸口的青铜残片，感受着那淡淡的暖意，嘴角忍不住上扬。
他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风雨，也不知道自己与师尊的缘分将走向何方。
他只知道，只要能留在师尊身边，就好。
哪怕，只是作为一个弟子。
夜色渐深，雪寂峰陷入了沉睡。
可在这寂静之下，有两颗心，正在悄然靠近，碰撞出名为“情愫”的火花。
这火花，虽然微弱，却足以燎原。
而这场燎原之火，终将烧毁一切阻碍，照亮他们前行的道路。
无论那道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还是……人间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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