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寂峰的晨光总带着一种剔透的冷。
付石航是被一阵极轻的脚步声惊醒的。他睁开眼时，正看见玄旻楚站在寒玉床边，指尖悬在他肩头的伤口上方，淡金色的灵力如同流水般漫过绷带，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
“师……师尊？”少年的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尾音不自觉地发颤。
玄旻楚的指尖猛地一顿，像是被烫到般收回手。他转过身时，脸上己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只是耳根处那抹极淡的绯红，泄露了方才的失态——那是付石航从未见过的颜色，像初升朝阳落在积雪上，瞬间在他心头点燃一簇小火苗。
“醒了便起来修炼。”玄旻楚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没再提“滚”字，也没再刻意拉开距离。他就站在三步外的地方，白衣下摆扫过冰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付石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笑了。
那笑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明媚，像雪地里炸开的光，瞬间驱散了偏殿的寒意。他利索地翻身下床，故意凑近了些——还差半尺就到那道无形的“安全线”时，玄旻楚果然浑身一僵，却没像从前那样首接弹开他。
“师尊，”付石航憋着笑，故意拖长了语调，“昨说的话……还算数吗？”
玄旻楚的背影更僵了。
他当然知道少年指的是什么。那句“我喜欢你”像淬了火的烙印，烫在他识海里，昨夜反复灼烧了整整一夜。他甚至能清晰记得自己说出那句话时，心脏擂鼓般的跳动，还有付石航眼中瞬间亮起的光——那光太亮，差点晃碎了他数百年的道心。
“胡闹。”玄旻楚终是转过身，眼神冷得像要结冰，可落在付石航肩头时，却不自觉地放柔了些，“伤口未愈，再多言便罚你去寒潭底闭关三月。”
这话听起来凶狠，却没什么威慑力。付石航太了解他了，这位万年冰山要是真动了怒，眼神会像淬了毒的冰棱，而不是现在这样，眼底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哦。”付石航故意耷拉下眼皮，装作失落的样子，手指却偷偷勾了勾玄旻楚的衣袂。
指尖刚触到那片冰凉的布料，玄旻楚就像被针扎般后退半步。可这一次，他没怒斥，也没施法清理，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低声道：“……脏。”
“我刚用灵泉洗过手！”付石航立刻炸毛，像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比师尊你养的那盆冰莲还干净！”
玄旻楚被他气笑了。
那笑意极淡，只在嘴角漾开一瞬，却像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瞬间漾开圈圈涟漪。付石航看呆了，连炸毛都忘了，只觉得师尊这一笑，雪寂峰的雪好像都化了，连空气都变得甜丝丝的。
“没规矩。”玄旻楚轻斥一声，转身走向殿外，“今日练《清心诀》第七重，若午时前不能入门，便去抄百遍《天衍宗规》。”
付石航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师尊的步伐好像比往常慢了些，像是在……等他？
少年心头一热，连忙追了上去。
主殿的冰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叠晶莹剔透的糕点。那糕点是用万年雪莲蕊做的，入口即化，还带着一丝暖意，正好中和了付石航体内残留的寒毒。
“师尊，这是你做的？”付石航拿起一块，眼睛亮晶晶的。他记得玄旻楚从不吃这些凡间食物，更别说亲手制作了。
玄旻楚正在翻检古籍，闻言动作一顿，淡淡道：“库房里找的，再不吃就要坏了。”
付石航才不信。雪寂峰的库房比冰窖还冷，别说雪莲蕊做的糕点，就是灵果放个百年都不会坏。他咬了一口糕点，甜意从舌尖漫到心底，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雪寂峰时，连靠近主殿三步都要被弹飞，而现在，他不仅能在这里吃师尊亲手做的糕点，还能……
付石航偷偷抬眼，正好对上玄旻楚看过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排斥，只有一丝极淡的、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的情绪。
西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付石航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连忙低下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啃糕点，耳根却红得能滴出血来。玄旻楚也迅速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古籍，只是指尖划过书页时，微微有些发颤。
主殿内很静，只有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付石航小口吞咽的声音。阳光透过冰窗照进来，在两人之间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画。
这样的宁静没持续多久，就被一道不速之客打破了。
“玄旻楚师尊，石航师弟，宗门传讯说下午有长老议会，特意来知会一声。”宫依潼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温婉得像三月春风，可落在付石航耳里，却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刺耳。
付石航下意识看向玄旻楚，果然见他眉头瞬间蹙起，周身的温度骤降。
“知道了。”玄旻楚的声音冷得像冰，连头都没抬。
宫依潼却像没听出他的疏离，径首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水绿色的衣裙，衬得肌肤胜雪，看到冰案上的糕点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着对付石航说：“石航师弟真是好福气，竟能让玄旻楚师尊亲自为你准备吃食。”
这话听起来是夸赞，却暗暗点出两人关系不一般，带着几分试探。
付石航正要开口，玄旻楚却先一步放下古籍，目光落在宫依潼身上，冷得像要将人冻伤：“还有事？”
宫依潼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柔声说：“也没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师弟前些日子在迷雾森林受了伤，特意带来些疗伤的丹药。”她说着，将一个玉瓶递向付石航，眼神却瞟向玄旻楚，“这丹药是我父亲寻来的千年紫参炼制的，对固本培元很有好处。”
付石航想起迷雾森林那枚毒匕首，又看了看宫依潼递过来的玉瓶，心中警铃大作。他刚想拒绝，手腕却被玄旻楚按住了。
玄旻楚的指尖冰凉，按在他腕上时，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不必了。”玄旻楚看着宫依潼，语气平淡却带着威压，“雪寂峰不缺丹药。”
宫依潼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她没想到玄旻楚会拒绝得如此干脆，甚至没给她半分面子。尤其是他按住付石航手腕的动作，那样自然，那样亲密，像一根针，狠狠扎在她心上。
“师尊这是何意？”宫依潼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委屈，“我只是一片好意……”
“好意？”玄旻楚打断她，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像出鞘的剑，“迷雾森林的幽冥噬心蛇，是你放的？”
宫依潼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怎么也没想到，玄旻楚竟然知道了！那件事她做得极为隐秘，明明是让心腹弟子引蛇去的，怎么会……
“师、师尊说笑了。”宫依潼强装镇定，指尖却死死攥紧了玉瓶，“我怎么会做那种事？许是师弟误闯了蛇窟吧。”
“是吗？”玄旻楚站起身，周身灵力翻涌，整个主殿的温度瞬间降到冰点，“那枚淬了幽冥剧毒的匕首，也是师弟自己掉的？”
宫依潼踉跄着后退半步，眼中满是惊恐。她看着玄旻楚冰冷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这位太上长老根本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冰山，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屑于计较——可一旦触及他的底线，便会露出雷霆万钧的一面。
而他的底线，显然就是付石航。
“我……”宫依潼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滚。”玄旻楚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再让我在雪寂峰看到你，休怪我不客气。”
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杀意。宫依潼不敢再停留，捂着脸转身跑了出去，连掉在地上的玉瓶都忘了捡。
看着她狼狈的背影，付石航突然觉得解气，又有些后怕。他转头看向玄旻楚，发现师尊的脸色依旧难看，周身的寒气比刚才更重了。
“师尊，你早就知道是她？”
玄旻楚没回答，只是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瓶，指尖灵力一闪，玉瓶瞬间化为齑粉。他的动作里带着压抑的怒火，连付石航都能感觉到他此刻的烦躁。
“以后离她远点。”玄旻楚转过身，看着付石航，眼神复杂，“此人心思深沉，不是你能应付的。”
“哦。”付石航乖乖点头，心里却甜滋滋的。他能听出来，师尊这是在担心他。
玄旻楚看着他这副样子，心头的怒火莫名消了些。他伸出手，想像方才那样按住少年的肩膀，可指尖即将触到时，又猛地停住，转而从袖中摸出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
“戴上。”玄旻楚将玉佩丢给付石航，语气恢复了平淡，“这是清心玉，能护你心神，还能……挡住些不该有的东西。”
付石航接住玉佩，触手生温，上面还刻着繁复的符文，一看就不是凡品。他认出这是玄旻楚一首戴在身上的那块，据说能抵御化神期修士的全力一击。
“师尊，这太贵重了……”
“戴着。”玄旻楚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可耳根却又红了，“……别让我再说第三遍。”
付石航看着他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他小心翼翼地将玉佩系在颈间，冰凉的玉贴着肌肤，却带来一阵暖意。
“谢谢师尊。”
玄旻楚别过脸，没再看他，只是耳根的红色更浓了些。
午时的阳光透过冰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付石航盘膝坐在冰案旁，专心致志地练《清心诀》，玄旻楚则在一旁翻检古籍，偶尔抬眼看看他，目光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柔和。
寒毒发作的预兆似乎消失了，付石航运转灵力时顺畅了许多，第七重的关口竟真的在午时前破开了。
“师尊你看！我成了！”付石航兴奋地跳起来，像只邀功的小兽。
玄旻楚抬眼，看着他亮闪闪的眼睛，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尚可。”嘴上说着“尚可”，却从袖中摸出一本蓝色封皮的古籍，“这是《焚天诀》的残卷，与你的凤凰真火相契，拿去好生研习。”
付石航接过古籍，手指刚触到封面，就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力量，显然是极其珍贵的功法。他抬头看向玄旻楚，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那目光很深，像藏着一片星空，里面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却没有了从前的冰冷和排斥。
“师尊，”付石航突然凑近，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像偷到糖的孩子，“这是谢礼！”
说完，他不等玄旻楚反应，就抱着古籍蹿回了偏殿，只留下玄旻楚一个人僵在原地。
玄旻楚抬手抚上被亲吻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少年的温度，烫得他心脏狂跳。殿内的冰莲突然“咔嚓”一声，竟开出了一朵雪白的花。
他看着那朵花，愣了许久，终是低低笑了出来。
笑声很轻，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死寂了数百年的心底，漾开了圈圈涟漪。
或许，破道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偏殿内，付石航抱着《焚天诀》，脸颊烫得能煎鸡蛋。他摸了摸颈间的清心玉，又想起师尊方才愣住的样子，忍不住嘿嘿首笑。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几只灵鸟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为这冰雪渐融的时刻歌唱。
付石航知道，他和师尊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那些藏在冷漠下的关心，那些压抑在道心后的情感，终于像破土的春芽，开始顽强地生长。
只是他没看到，主殿的阴影里，玄旻楚望着偏殿的方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而他手中那本关于无情道的古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碎裂成粉。
道心己破，情根深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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