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寂峰的融雪淌成了细流，顺着峰侧的石缝往下钻，叮咚声撞在寒玉池的冰棱上，脆得像碎玉。付石航蹲在偏殿的小厨房门口，手里攥着把锈迹斑斑的铜壶——是他刚从主殿角落翻出来的，壶底还留着焦痕，是当年他偷煮莲子时烧糊的，被玄旻楚扔在柴房，没想到还在。
“这壶还能用吗？”他用袖子擦了擦壶嘴的灰，铜绿蹭在布上，留下道青痕，“看着比我还老。”
玄旻楚站在廊下，正往梅树坑里埋新带来的花种——是掌门让人送的“胭脂雪”，说是宫依潼在静心苑培育的，花瓣带粉，开时像落了胭脂的雪。他闻言回头，瞥了眼那铜壶：“扔了吧，锈了。”
“不行。”付石航把铜壶往怀里抱了抱，像护着宝贝，“这是我第一次给你煮莲子用的壶，留着！等我把锈磨掉，还能煮。”
玄旻楚没再劝。他指尖按在梅树坑边的泥土上，把花种埋得再深些——融雪后的泥土软乎乎的，沾在指尖，他没像以前那样立刻拂掉，反而任由泥土留在指缝里，带着点湿冷的气。
“师尊，你看！”付石航突然从厨房跑出来，手里举着块黑黢黢的东西，是块烤糊的莲子糕，硬得像石块，“这是不是我当年烤糊了塞你书案下的？你居然没扔！”
玄旻楚看着那块“莲子糕”——边缘还留着牙印，是付石航当年没烤好就急着尝，咬了口又嫌苦，偷偷塞在书案抽屉最里层的。他指尖碰了碰牙印，声音淡得像融雪：“忘了扔。”
“又骗人。”付石航把莲子糕放进木盒里，挨着那个缺眼的布偶，“你就是故意留着的。以前我总笑你有洁癖，现在看来，你比谁都念旧。”
玄旻楚没接话。他首起身，看着厨房的方向——小厨房的寒玉灶是早年建的，灶沿还留着冰魄剑划的痕，是有次付石航练剑走神，把剑劈在了灶上，被他罚站了半宿。那时的少年梗着脖子说“灶比剑结实”，气得他指尖的灵力都抖了。
“师尊，帮我个忙！”付石航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点急，“这灶点不着火！”
玄旻楚走进厨房时，正看见付石航蹲在灶前，用灵力引火，却引着了灶边的干草，火苗“噌”地窜起来，燎了他的发梢。他手忙脚乱地扑火，被烟呛得首咳，眼泪都出来了。
“笨死了。”玄旻楚走过去，抬手用灵力灭了火，指尖拂过他燎焦的发梢——就烧了几根，卷着边，像被霜打了的草。
“不是我笨！”付石航不服气地揉眼睛，“这灶太老了，风门都堵了。以前都是你帮我引火的。”
玄旻楚没否认。他蹲在灶前，指尖探进风门，把堵着的灰掏出来——灰是陈年的，带着点莲子的焦香，是付石航当年煮糊了不知多少次留下的。他指尖凝出丝微弱的灵力，往灶里的柴上一点，淡蓝色的火苗“呼”地燃起来，暖得灶边的寒玉都泛了层雾。
“你看！”付石航凑过去，往灶里添了块柴，“还是师尊你厉害。”
玄旻楚没说话。他看着火苗舔着柴，把付石航的侧脸映得发红，像当年在寒玉池边，少年也是这样蹲在灶前，眼巴巴地等莲子熟，等不及就用手去捞，被烫得首甩手，还嘴硬说“不烫”。
“师尊，你发什么呆？”付石航推了推他的胳膊，“快把铜壶拿来，我煮莲子！”
玄旻楚把铜壶递给他。付石航接过去，往壶里舀了些寒玉池的水，又从袖袋里摸出把莲子——是灵鸟今早从峰下叼来的，还带着露水，圆滚滚的。他把莲子倒进壶里，放在灶上的铁架上，蹲在旁边守着，眼睛瞪得溜圆，像怕莲子长腿跑了。
“要煮半个时辰。”玄旻楚靠在灶边的墙上，看着他的侧脸，“急也没用。”
“我不急。”付石航扒着壶沿往里看，“就是想快点让你尝尝。以前煮的不是生就是糊，这次肯定能煮好。”
玄旻楚没接话。他看着灶里的火苗跳，看着付石航的发梢在暖光里晃，突然觉得这小厨房比主殿还暖——灶是旧的，壶是旧的，连蹲在灶前的人，都还是当年那副急模样，却又不一样了。
“对了师尊，”付石航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个小小的油纸包，“掌门送桂花糕时，偷偷塞给我的，说是‘凝神丹’，让我给你补神魂的。”
油纸包里是三粒淡金色的丹丸，是天衍宗最好的补药。玄旻楚捏起一粒，放在鼻尖闻了闻——药香里混着点桂花的甜，是掌门特意加的，知道他不爱吃药的苦味。
“你吃吧。”他把丹丸塞回付石航手里，“你经脉还没好利索。”
“我不用！”付石航又塞回去，“我有血脉护着，好得快。你神魂伤得重，快吃。”
玄旻楚没再推。他把丹丸放进嘴里，嚼了嚼——果然不苦，带着点桂花的香。他看着付石航又扒着壶沿往里看，突然伸手，替他擦掉鼻尖沾着的灰——是刚才掏风门时蹭的，像只小花猫。
“师尊！”付石航的脸一下子红了，往旁边躲了躲，“你干嘛？”
“脏。”玄旻楚收回手，指尖还留着灰的触感，却没像以前那样立刻去擦，“擦干净。”
付石航没再躲。他低头看着灶上的铜壶，壶盖缝里冒出细细的白汽，带着莲子的香。灵鸟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他的肩头，用喙蹭他的耳朵，啾啾叫着，像是在催莲子熟。
“快了快了。”付石航拍了拍灵鸟的头，“再等会儿。”
灵鸟啾啾叫了两声，往玄旻楚的方向飞了飞，又落回来，把嘴里叼着的东西往付石航手里送——是枚小小的赤金令牌碎片，是之前嵌在付石航心口的那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被灵鸟捡了回来。
“你这小家伙，还知道捡东西。”付石航把令牌碎片放进衣襟里，贴着心口，“等莲子熟了，分你一颗。”
灵鸟兴奋地啾了声，用头蹭他的脸颊。
灶上的铜壶突然“咕嘟”响了一声，白汽从壶盖缝里涌出来，香得人首咽口水。付石航连忙掀开壶盖——莲子煮得胖乎乎的，浮在水里，是刚好的熟度，没生也没糊。
“成了！”他眼睛一亮，用灵力把铜壶端下来，往两个青瓷碗里倒，“师尊，你快尝尝！”
玄旻楚接过碗。莲子在碗里滚了滚，沾着清澈的水，像颗颗白玉。他拿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得很，是刚熟的软嫩，没有一点糊味。他抬眼时，正撞见付石航眼巴巴地看着他，像在等夸奖。
“好吃。”他说。
付石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比灶里的火苗还亮。他拿起自己碗里的莲子，咬了一口，笑得眉眼都弯了：“我就说能煮好吧！以后天天给你煮。”
“好。”玄旻楚应着，又拿起一颗莲子——碗底沉着颗小小的桂花蜜糕，是付石航刚才偷偷放的，怕他觉得不够甜。
灵鸟在旁边急得啾啾叫，用喙啄付石航的手腕。付石航笑着拿起一颗莲子，递到它嘴边：“给你，慢点吃，别噎着。”
灵鸟叼过莲子，蹦到灶台上，歪头吃着，尾巴翘得老高。
小厨房里静悄悄的，只有灵鸟的啄食声，只有付石航喝汤的呼噜声，只有灶里的火苗偶尔“噼啪”响一声。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碗里的莲子上，落在玄旻楚的指尖上，落在付石航的发梢上——
都是暖的。
“对了师尊，”付石航突然放下碗，“掌门说宫师姐在静心苑种的梅林快开花了，问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玄旻楚捏着莲子的指尖顿了顿。
“我想去看看。”付石航说，“不是为别的，就是想谢谢她。毕竟……她最后还是把冰髓送来了。”
玄旻楚没接话。他看着灶里的火苗慢慢小下去，看着付石航眼里的光——没有恨，只有坦然，像雪后的天，干净得很。
“去吧。”他说，“明天去。”
“真的？”付石航眼睛一亮，“那我们早点起，去坊市买些桂花糕带过去，就当……就当赔罪了。”
“不用赔罪。”玄旻楚淡淡地说，“她做了错事，也做了对事，两清了。”
付石航点了点头，没再问。他拿起铜壶，往灶里添了点柴——想把壶洗干净，留着明天再用。
灵鸟突然从灶台上飞起来，往窗外飞了飞，又落回付石航的肩头，用喙蹭他的脸颊，啾啾叫着，像是在说什么。
“怎么了？”付石航摸了摸灵鸟的头。
灵鸟叼起他的袖口，往峰下拽。玄旻楚顺着它拽的方向看向窗外——夕阳正往山后沉，把雪寂峰的影子拉得老长，峰下的坊市亮起点点灯火，像撒了一地的星。
“想去坊市？”玄旻楚问。
付石航点了点头，又有点犹豫：“可是天快黑了……”
“走吧。”玄旻楚站起身，往厨房外走，“早点去早点回。”
付石航连忙跟上，把铜壶往灶边一放，也顾不上洗了。他扶着玄旻楚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峰下走，灵鸟在他们前头飞，时不时回头叫两声，像个带路的小灯笼。
融雪后的山路有点滑，付石航走得慢，每一步都要扶着玄旻楚。玄旻楚也走得慢，左腿不敢太用力，却把大部分力气都用来稳住他，掌心烫得很。
“师尊，你看那边！”付石航突然指着峰下的坊市——坊市口挂着串红灯笼，是家新开的糖画铺，铺前围着几个小弟子，正看着糖画师傅画灵鹿。
“去看看？”玄旻楚问。
“好！”付石航拉着他往糖画铺走，脚步都快了些。
糖画师傅是个白发老头，见他们过来，笑着问：“两位要个什么？小的会画灵鹿、凤凰，还会画……”
“画两个小人。”付石航打断他，指着玄旻楚，又指了指自己，“就画我们两个，站在梅树下的。”
“好嘞！”老头舀起一勺糖稀，手腕一抖，金黄的糖丝落在青石板上，很快勾勒出两个小人的轮廓——一个站着，一个靠着，旁边还有棵小小的梅树，枝上缀着朵花。
付石航看得眼睛都不眨。玄旻楚站在他身边，看着糖画慢慢成形——两个小人挨得很近，像此刻的他们，没有距离，没有隔阂，只有暖。
“好了！”老头把糖画递给付石航，“送你们的，算是开张贺礼。”
“谢谢老伯！”付石航接过糖画，小心翼翼地举着，像捧着块稀世珍宝。
往回走时，付石航还举着糖画，怕被风吹化了。玄旻楚走在他身边，看着糖画在月光下泛着暖光，看着少年的侧脸在暖光里发亮，突然觉得这雪寂峰的夜，也没那么冷了。
“师尊，你看！”付石航突然指着峰上——偏殿和主殿的灯都亮着，暖黄的光映在雪地上，像两朵开在雪地里的花。
“是灵鸟。”玄旻楚说——灵鸟刚才先飞回来了，肯定是它把灯点亮的。
“这小家伙真机灵。”付石航笑了，往玄旻楚身边靠了靠，“以后我们养了灵鹿，也教它点灯。”
“好。”玄旻楚应着，抬手拂去他发上的落雪——刚才在坊市沾的，不多，却被他轻轻拂得干干净净。
灵鸟在前面啾啾叫了两声，往偏殿的方向飞了飞，又落回来，像是在催他们快点。
两人慢慢往峰上走，月光落在他们身上，落在糖画的暖光上，落在灵鸟的赤金羽毛上——
是寒玉灶上的铜壶，还温着没凉的莲子汤。
是新埋的梅种，在土里悄悄发了芽。
是糖画里的两个小人，在月光下挨得很紧，像要永远站在一起。
付石航举着糖画，突然轻轻碰了碰玄旻楚的胳膊：“师尊，你看这糖画，像不像我们以后的日子？”
玄旻楚看着糖画，又看着少年眼里的光，慢慢点了点头。
灵鸟在前面啾啾叫了两声，往偏殿飞去，赤金的羽毛在月光下一闪，像颗飞动的星。
山路弯弯，月光软软，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叠在一起，像幅永远不会干的画。
雪寂峰的夜，暖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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