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把青屿镇的石板路晒得发亮，老码头画室的木牌在风里吱呀转着，牌上“老码头画室”五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边角蜷成了波浪。左兆才站在画室门口，指尖抚过木牌上的裂痕——那裂痕里还卡着半片干枯的海藻，是昨夜暴雨冲上岸的。
“左总，这就是王二麻子说的画室。”小张举着伞跟在后面，伞沿还滴着水，“邻居说三天前还看见有人在窗边画画，穿件洗褪色的白T恤，跟您给的照片上……”
“是他。”左兆才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画室的窗没关严，风把窗帘吹得掀起一角，能看见里面画架上蒙着块灰布，布角耷拉着，露出半截画框——框上绷的画布是米白色的，左智炎总爱用这种布，说吸墨。
他抬手推了推门，门轴“吱呀”一声响，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屋里弥漫着松节油和潮湿的霉味，画架旁的小桌上放着个搪瓷缸，缸底沉着半块干硬的面包，旁边散落着几支铅笔，笔芯断了半截，显然是被人急急忙忙丢在这儿的。
“有人来过。”小张指着桌角的速写本，“还没合上。”
速写本摊开着，最后一页画的是码头的晨雾：灰蓝色的雾里泊着艘旧渔船，船桅杆上挂着件褪色的红衣裳，像朵悬着的花。画的右下角有个极小的“炎”字，笔尖戳得纸都破了——是左智炎的签名，他总爱把“炎”字的两点写得像两颗往下掉的泪。
左兆才指尖按在“炎”字上，纸页被按出个浅窝。“他什么时候走的？”
“邻居说天没亮就听见动静了。”小张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邻居拍的照片：凌晨西点的码头，个瘦高的影子背着画板往东边走，背影晃得厉害，像是没站稳，“东边是礁石滩，没什么人家，就几间废弃的渔屋。”
话音刚落，左兆才的手机突然震起来，是李队长的电话。他接起时指节还在抖：“李队长？”
“左总，查到了！”李队长的声音裹着风声，背景里还有海浪拍岸的响，“左振雄昨晚跟他表舅王二麻子通过电话，说要去礁石滩‘拿东西’——我们怀疑他说的‘东西’就是左智炎！”
左兆才猛地转身，东边的礁石滩隐在晨雾里，像条灰黑色的带子缠在海岸上。“我现在过去。”
“别！”李队长急忙拦他，“我们刚封锁了礁石滩的入口，左振雄没找到，左智炎也……你先在画室等，我们派搜查队……”
“我知道他在哪。”左兆才打断他，己经迈开了步子。石板路被晒得发烫，他踩在上面，鞋底黏着细碎的沙——左智炎怕热，夏天总爱往礁石滩的背阴处钻，说那儿的风带着海腥，能吹散颜料味。
礁石滩的礁石长得奇形怪状，像被敲碎的墨玉，黑黢黢地戳在海里。左兆才沿着滩涂走，裤脚很快被浪花打湿，凉得刺骨。走了约莫半里地，看见间塌了半面墙的渔屋，屋顶还留着半截茅草，风一吹就簌簌掉渣。
渔屋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铅笔灰的白。左兆才放轻脚步走过去，听见里面有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还有人低低地咳——是左智炎的声音，他换季总爱咳嗽，尤其淋了雨之后。
他刚要推门，屋里突然没了声。过了会儿，门被从里面拉开条缝，露出双通红的眼。
“你怎么来了。”左智炎的声音哑得像吞了沙，头发乱蓬蓬地贴在额上，下巴上冒出层青黑的胡茬，穿的还是那件洗褪色的白T恤，袖口磨出了洞。
左兆才盯着他的手——右手食指缠着块脏纱布，纱布渗着点红，是被铅笔尖扎破的。“跟我回去。”
“回哪去。”左智炎笑了声，笑声干巴巴的，“回那个摆满你的画的公寓？还是回那个被人指着骂‘’的城市？”
“那些都是假的。”左兆才伸手想去拉他，被他往后躲开了。
“假的又怎么样。”左智炎靠在门框上，肩膀抵着破门板，“左振雄说的对，我就是个麻烦。我爸妈死了，被你收养，又跟你……”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没再说下去，只把手里的速写本往身后藏了藏。
“智炎，看着我。”左兆才往前走了半步，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周护士长的证词你看了吗？你不是左宏远的儿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从来都没有。”
左智炎的睫毛颤了颤，眼尾泛红：“那又能怎么样？你是我表哥，你收养了我，我们差了六岁……”
“那又怎么样？”左兆才抓住他的手腕，指腹蹭过他手腕上的旧疤——是当年被霸凌时留下的，“我只问你，你画里的灯是不是给我留的？你速写本最后那页画的红衣裳，是不是我去年给你买的那件？”
左智炎猛地挣了挣，没挣开。渔屋的门“哐当”一声被风吹得撞在墙上，露出屋里的画——墙上钉满了画，画的全是同一个人：有时是坐在办公桌后看文件，有时是撑着伞站在雨里，最角落那幅没画完的，是个人靠在床头，手里捏着本日记，眉眼跟左兆才一模一样。
“你看。”左兆才把他的手按在那幅没画完的画上，“你从来没放下过，我也没有。”
“放下不放又能怎么样。”左智炎的声音抖起来，眼泪砸在左兆才的手背上，烫得像火，“左振雄要来找我了，他说要让你永远找不到我……”
“他找不到了。”左兆才把他往怀里带了带，他没再躲，乖乖靠在他肩上，肩膀抖得厉害，“警方己经通缉他了，他跑不了。”
两人正站着，远处突然传来警笛声，还有人喊：“左振雄往礁石滩跑了！”
左智炎猛地抬起头：“他真来了？”
“别怕，有我。”左兆才把他往渔屋里推，“你先躲进去，我去看看。”
“别去！”左智炎抓住他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肉里，“左振雄疯了，他说要拉个垫背的！”
“我知道。”左兆才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在这儿等我，锁好门，我很快回来。”
他刚跑出没几步，就看见个黑影往渔屋这边冲，手里举着把锈迹斑斑的刀——是左振雄，头发被风吹得像团草，脸上沾着泥，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左兆才！你把他交出来！”左振雄吼着，刀往他面前挥，“不然我今天就宰了你！”
左兆才往旁边躲了躲，礁石硌得膝盖生疼：“你跑不了了，警察马上就到。”
“跑不了我也要拉个垫背的！”左振雄突然往渔屋冲，“我知道左智炎在里面！我杀了他，让你这辈子都不痛快！”
左兆才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两人一起摔在礁石上，礁石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左振雄的刀掉在旁边，他伸手去够，左兆才死死按住他的手，往礁石上撞——“哐当”一声，左振雄疼得嗷嗷叫，手一松，刀滑进了海里。
“你他妈找死！”左振雄张嘴就往他胳膊上咬，咬得肉都陷下去一块。左兆才没松手，抓着他的头发往礁石上按，首到听见警笛声越来越近，才松了手。
警察冲过来把左振雄按在地上，给他上手铐时，他还在骂：“左兆才你等着！你就算找到他又怎么样！你们永远都别想干净！”
左兆才没理他，转身往渔屋跑。推开门时，看见左智炎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还在抖。他走过去蹲下来，刚要说话，被左智炎抱住了腰——抱得很紧，像怕他跑了。
“别再丢下我了。”左智炎的声音闷在他怀里，“我不闹了，也不躲了，你别再……”
“不丢了。”左兆才摸了摸他的头，头发硬邦邦的，沾着沙，“再也不丢了。”
阳光渐渐爬高，把礁石滩照得亮堂堂的。远处的警察正把左振雄往警车上押，他还在挣扎，被警察按着头塞进了后座。渔屋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人的呼吸声，还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动墙上的画——画里那个撑伞的人，衣角像是被风吹得动了动。
左兆才捡起地上的速写本，翻到最后一页。晨雾里的渔船旁，被人用铅笔轻轻画了个小影子，挨着船桅杆站着，手里好像还举着把伞。
“这画……”
“还没画完。”左智炎抬头看他，眼里还带着泪，嘴角却翘了点，“回去你教我画伞，你画的伞总比我画的好看。”
“好。”左兆才把他拉起来，往屋外走，“回去我教你，教到你画会为止。”
海风从东边吹过来，带着点咸湿的暖。左智炎走在他旁边，手背偶尔碰到他的手背，像碰着团软乎乎的云。走到礁石滩入口时，小张正举着手机等，看见他们过来，赶紧把手机递过来：“左总，公司来电话，说股价己经回稳了，董事会的人……”
“让他们等着。”左兆才接过手机，随手塞进口袋，“先回画室，把画都带上。”
“哎。”小张应着，偷偷看了眼左智炎，见他没躲开左兆才的手，悄悄松了口气。
老码头画室的窗被重新关好，窗帘拉得整整齐齐。左智炎把墙上的画一张张取下来，左兆才帮他卷好，用绳子捆结实。卷到最角落那幅没画完的时，左智炎突然停了手。
“怎么了？”
“没什么。”左智炎把画往他怀里塞了塞，“这个你拿着，别弄丢了。”
左兆才接过来，画纸卷得很松，能摸到里面铅笔的纹路。他知道画里是谁，也知道左智炎没画完的是什么——画里人的手边，少了盏亮着的灯。
“走了。”他碰了碰左智炎的胳膊，“回去给你煮碗面，加两个蛋。”
“嗯。”左智炎应着，跟在他身后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空荡荡的画架，又很快转过来，快步跟上他的步子。
石板路上的沙被风吹得滚，滚到两人脚边，又被踩碎了。远处的码头停着艘白色的船，是李队长派来送他们回市区的。左兆才牵着左智炎的手往船上走，海风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却始终没分开。
船开的时候，左智炎靠在栏杆上，往青屿镇的方向看。左兆才站在他旁边，手里捏着那卷没画完的画，指尖蹭过画纸的纹路——等回去了，得给画里的人添盏灯，亮堂堂的，再也不会灭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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