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的低语，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顾海棠的耳廓，蜿蜒着钻入她的灵魂深处。
那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喙的宣判意味，和足以将人彻底冻结的、黏腻的杀意。他那只抚在她脸颊上的手，明明还带着一丝宵夜的暖意，此刻却像是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只要她接下来的回答有任何一个字不能让他满意，这只手，就会毫不犹豫地、在下一秒，拧断她的脖子。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这般，真切而浓重地笼罩着她。
顾海棠的身体，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是表演，而是生命在面临最首接、最纯粹的死亡威胁时，最本能的生理反应。她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苍白得像一张即将被揉碎的宣纸。
然而，就在这足以让任何铁血硬汉都精神崩溃的极致威压之下，顾海棠那双仰视着他的、亮晶晶的眼眸里，非但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与绝望，反而……慢慢地、一点点地，被一层更加浓郁的、令人心碎的雾气所笼罩。
那雾气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
只有一种……被自己最信任、最崇拜的人，用最残忍的方式深深误解后，那种无法言说的、极致的委屈与悲伤。
她就那样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任由那只带着薄茧的、粗糙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走。她不闪躲，也不挣扎，仿佛一尊失去了灵魂的、任人宰割的精美瓷娃娃。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她的眼神，无声地进行着一场最高级别的控诉。
那眼神仿佛在问：
你怎么可以这样想我？
你怎么可以……用这种话来伤害我？
你怎么舍得？
这种无声的、充满了破碎感的诘问，远比任何声嘶力竭的辩解，都更具杀伤力。它像一根最柔软也最尖锐的刺，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向了萧定山心中那道刚刚被撬开的、名为“共鸣”的裂缝。
萧定山的呼吸，再一次出现了凝滞。
他那只抚在她脸上的手，也下意识地僵硬了半分。
他原以为，自己的威胁会让她崩溃，会让她暴露出间谍的本来面目。他期待着看到她的恐惧，她的求饶，她的歇斯底里。
可他看到的，却是一双……比他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加纯粹、也更加破碎的眼睛。那眼睛里倒映出的，不是一个即将被处决的间谍，而是一个……被自己信仰的神明，亲手推下神坛的、伤心欲绝的圣女。
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让他那颗早己被仇恨和猜忌填满的心，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混乱。
他开始分不清，眼前这一切，到底是她出神入化的顶级演技，还是……自己真的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残忍的错误？
就在他心神出现这丝微不可察的动摇的瞬间，顾海棠，抓住了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她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眼睛，终于再也承受不住，一滴滚烫的、清澈的泪珠，顺着她的眼角，精准地滑落下来，滴落在了……那只正停留在她脸颊上的、属于萧定山的手背上。
“啪嗒。”
一声轻响。
那滴泪，像一颗被烧红的炭火，瞬间烫穿了他所有的伪装，首抵他内心最深处的、那片连他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荒原。
萧定山的身体，如遭电击般，猛地一震！
他几乎是本能地、狼狈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
然而，就在他即将收回手的前一刻，顾海棠，却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更加匪夷所思的举动。
她竟然……主动地、用自己那冰冷而微微颤抖的脸颊，在那只即将离开的、属于他的手背上，轻轻地、依恋地，蹭了一下。
那动作，像一只受了天大委屈、在向主人寻求最后安慰的、濒死的小猫。
脆弱，卑微，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令人无法抗拒的依赖与信任。
萧定山整个人，彻底僵住了。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仿佛停止了运转，一片空白。
他感觉自己那只手，仿佛不再属于自己。那上面沾染的，不再是敌人的鲜血和硝烟的尘土，而是一滴滚烫的泪，和一片……让他心神俱裂的、柔软的触感。
他所有的杀意，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理智与算计，在这一刻，被这一个轻柔的、充满了破碎感的动作，击得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的心跳，漏跳了一拍。
有生以来，第一次。
顾海棠依旧仰着头看着他，泪水无声地滑落，但她的嘴角，却缓缓地、艰难地，向上勾起了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凄美的微笑。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魔力。
“将军……如果……如果我真的是间谍……”
“如果我真的，要用这台可笑的、我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响的‘玩具’，去出卖您，出卖这个我愿意为之献出一切的地方……”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的、令人心碎的认真。
“那么，请您……现在就杀了我。”
“能死在您的手里，死在……我所仰望的‘光’的手里……”
她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如同决堤的河。
“……也算是我，最好的归宿。”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只是安静地、坦然地，像一个等待着最后审判的殉道者，将自己最脆弱的脖颈，完全地、毫无防备地，暴露在了他的面前。
她，在用自己的生命，进行着最后一场豪赌。
赌他那颗被冰封的心，是否还残存着一丝，不忍伤害“美好事物”的人性。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指挥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
萧定山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却又坦然赴死的女孩，他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第一次，感到了千钧般的沉重。
杀她？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在零点一秒内，轻松地扭断她那纤细的脖颈。
可是……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她念信时那悲伤的侧脸，浮现出她面对疯子时那冷静的背影，浮现出她谈及“光”时那亮晶晶的眼睛……以及，刚刚滴落在他手背上那滴滚烫的泪。
他发现，自己……竟然下不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般漫长。
他终于缓缓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般，收回了那只悬停在她脸颊旁的手。
然后，他用一种自己都未曾听过的、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对她说出了三个字。
「……喝了它。」
他指的是桌上那碗，早己凉透了的，红枣莲子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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