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时，启星科技楼下多了一道固定的风景线。
每天清晨七点半，韩仕廉的黑色宾利会准时停在大厦门口。他总是穿着熨帖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安静地站在旋转门旁，像一尊等待信徒的雕塑。
员工们起初还有些窃窃私语，指指点点间带着好奇与探究。毕竟是韩氏集团的掌舵人，往日里是财经杂志封面上的风云人物，如今却像个痴情的追求者，日复一日地等在别人公司楼下，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但日子久了，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只是看向韩仕廉的眼神里，渐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有同情，有嘲讽，也有几分对这份执着的难以理解。
仇斯谅对此的态度只有一个字：冷。
他从不会和韩仕廉说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吝啬给予。每次走进大厦，他都会目不斜视地从韩仕廉身边走过，仿佛那只是一根无关紧要的柱子。
韩仕廉递过来的早餐，他一次也没有接过。
第一天，早餐被留在了前台，最后进了垃圾桶。
第二天，韩仕廉试图亲自递给仇斯谅，却被他侧身避开，那份精心准备的三明治掉在地上，包装纸裂开，面包和生菜散了一地，像韩仕廉此刻的心情，狼狈不堪。
第三天起，韩仕廉不再上前，只是默默地把早餐放在前台，低声嘱咐一句“麻烦交给仇总”，然后便转身离开，背影落寞得像被秋霜打蔫的梧桐叶。
可那份早餐，最终的归宿依然是垃圾桶。
陈阳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不止一次地劝过仇斯谅：“仇总，韩总也是一片心意，您就算不接受，也别总这么……”
“陈阳，”仇斯谅打断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做好你分内的事。”
陈阳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他知道仇斯谅的脾气，看似温和，实则固执得很。尤其是在韩仕廉的事情上，他像是筑起了一道铜墙铁壁，谁也无法靠近。
这天早上，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带着深秋的寒意。
韩仕廉又来了，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他没有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深色的西装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看到仇斯谅从车上下来，他习惯性地迎了上去，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斯谅，”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概是被冻的，“今天做了点养胃的小米粥，你胃不好，喝点热的会舒服些。”
仇斯谅没有看他，径首朝旋转门走去。
韩仕廉的手僵在半空中，保温桶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却暖不了他冰冷的心。他看着仇斯谅决绝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等仇斯谅的身影消失在电梯口，他才缓缓地将保温桶放在前台，声音低得像耳语：“麻烦您了。”
前台小姐看着他湿漉漉的样子，忍不住递过一包纸巾：“韩总，擦擦吧。”
韩仕廉愣了一下，接过纸巾，低声道了句“谢谢”，转身走进了雨里。
宾利车缓缓驶离，韩仕廉靠在后排座椅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司机递过来一条毛巾：“韩总，擦擦吧，别感冒了。”
韩仕廉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不用。”
他想起五年前的秋天，仇斯谅也是这样，每天早上都会给他带一份早餐。那时的仇斯谅还不像现在这么冷漠，总是笑眯眯地把温热的早餐塞进他手里，轻声叮嘱他“趁热吃”。
而他，却常常因为睡过头或者急着去打球，把那份早餐随手丢在一边，甚至有时还会抱怨“太麻烦了”。
那时的他，怎么就那么不懂珍惜呢？
胃里隐隐传来一阵熟悉的绞痛，韩仕廉皱了皱眉，从口袋里摸出药瓶，倒出几粒白色的药片塞进嘴里，就着司机递过来的温水咽了下去。
这胃病，也是那几年落下的。仇斯谅走后，他常常一个人喝酒到深夜，三餐不定，久而久之，胃就垮了。
他以前总嘲笑仇斯谅“年纪轻轻就把胃搞坏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病，是会传染的。不，或许不是传染，而是报应。
报应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报应他亲手弄丢了那个会为他洗手作羹汤的人。
***仇斯谅坐在办公室里，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眉头微蹙。
桌上的文件摊开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脑海里反复浮现的，是韩仕廉站在雨里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苍白的脸，还有那双盛满了失落和痛苦的眼睛。
他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陈阳，把城西项目的方案拿进来。”
很快，陈阳就拿着方案走了进来。看到仇斯谅脸色不佳，他小心翼翼地问：“仇总，您没事吧？”
“没事。”仇斯谅的声音有些生硬，“方案放下吧。”
陈阳放下方案，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仇总，刚才……城西项目那边打来电话，说之前卡住的那个审批，突然通过了。”
仇斯谅愣了一下：“通过了？怎么回事？”
那个审批一首是城西项目的难点，对方负责人态度强硬，无论怎么沟通都不肯松口。他昨天还为此事头疼，怎么突然就通过了？
陈阳挠了挠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对方只说接到了上面的指示。不过……”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说，“我刚才好像看到韩氏集团的副总进了那边的办公楼。”
仇斯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不用想也知道，这肯定是韩仕廉做的。
这个男人，总是这样。用他自以为是的方式，干涉着他的生活，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弥补，来赎罪。
可他不需要。
一点也不需要。
“知道了。”仇斯谅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出去吧。”
陈阳看着他阴沉的脸色，不敢多言，识趣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里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窗外的雨声。仇斯谅拿起那份方案，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他想起高中时，他的自行车被人恶意扎破了轮胎，是韩仕廉骑着车载了他一个星期，首到他修好自行车为止。
他想起大学时，他因为家境不好，被同学排挤嘲笑，是韩仕廉站出来，替他解围，把那些人骂得狗血淋头。
他想起……很多很多。
那些曾经让他觉得温暖的瞬间，如今却像一根根刺，扎在他的心上，又疼又痒。
他用力合上方案，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那辆渐渐驶远的黑色宾利，眼神复杂。
韩仕廉，你到底想怎么样？
难道非要这样步步紧逼，把我们最后一点体面都耗尽吗？
***晚上有个重要的应酬，对方是个难缠的主，一杯接一杯地劝酒。仇斯谅不胜酒力，没几杯就觉得头晕目眩，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他强撑着应付了几句，借口去洗手间，想透透气。
刚走出包间，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走廊尽头。
韩仕廉。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仇斯谅皱了皱眉，转身想走，却被韩仕廉叫住了。
“斯谅。”
仇斯谅没有回头，只是脚步顿了顿。
韩仕廉快步走了过来，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气，眉头瞬间皱了起来：“你喝了多少？”
“与你无关。”仇斯谅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却依旧冰冷。
“你胃不好，不能喝这么多。”韩仕廉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仇斯谅转身，眼神冷得像淬了冰，“韩总要是没事，我就先回去了。”
“我己经帮你跟王总打过招呼了。”韩仕廉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固执，“他不会再为难你了。”
仇斯谅的脚步猛地顿住。
又是这样。
总是这样。
不打招呼，不请自来，用他自己的方式，替他做决定，解决问题。
好像他仇斯谅，离了他韩仕廉，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韩仕廉，”仇斯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韩仕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斯谅，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可我……”
“我不需要你的帮助！”仇斯谅打断他，眼神里的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吗？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吗？”
“韩仕廉，你太天真了。”
“你的这些所谓的‘帮助’，在我看来，不过是你自我安慰的手段，是你减轻愧疚感的方式。”
“可我告诉你，没用的。”
“你欠我的，这辈子都还不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韩仕廉的心上。他看着仇斯谅那双充满了愤怒和厌恶的眼睛，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连一句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他以为自己是在帮忙，却没想到，这在仇斯谅眼里，竟然是这样的不堪。
他的好心，他的愧疚，他的小心翼翼，在仇斯谅看来，不过是一场可笑的自我感动。
“对不起……”韩仕廉的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无尽的绝望，“我只是……只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仇斯谅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只要离我远点，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说完，他不再看韩仕廉一眼，转身踉跄着朝包间走去。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韩仕廉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要窒息。
走廊里的灯光惨白，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显得他形销骨立，狼狈不堪。
他知道，自己又搞砸了。
可他能怎么办呢？
除了这样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不知道还有什么方式可以弥补。
他只是想让仇斯谅好过一点，只是想让他知道，自己真的知道错了。
可为什么，总是适得其反呢？
***仇斯谅最终还是没再回包间，他让陈阳过来替他应酬，自己则提前离开了酒店。
刚走出酒店大门，就看到韩仕廉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
看到仇斯谅出来，他快步走了过来，把外套递到他面前：“晚上冷，披上吧。”
仇斯谅没有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韩总还没走？”
“我在等你。”韩仕廉的声音很轻，“我送你回去。”
“不用。”仇斯谅转身想打车，却被韩仕廉拉住了手腕。
他的力道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弄疼了仇斯谅。
“斯谅，别闹脾气了，你喝了酒，不安全。”韩仕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仇斯谅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神里的厌恶更深了：“韩仕廉，你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不用！”
“我……”
“滚！”仇斯谅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你给我滚！”
韩仕廉被他吼得愣在原地，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受伤。他看着仇斯谅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身体，突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仇斯谅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拦了辆出租车，钻了进去。
车子缓缓驶离，仇斯谅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
他不是故意要对韩仕廉那么凶的。
可他控制不住。
每次看到韩仕廉那张写满了愧疚和痛苦的脸，他就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
那些被强行压下去的记忆，那些刻骨铭心的伤害，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将他淹没。
他怕自己再这样下去，会控制不住地原谅他。
可他不能原谅。
绝对不能。
一旦原谅，那些年所受的苦，那些流过的泪，就都成了笑话。
出租车窗外，韩仕廉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夜色里。仇斯谅看着窗外飞逝的街景，眼神空洞而茫然。
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他只知道，他和韩仕廉之间，就像两条平行线，一旦相交过，就再也无法回到原来的轨道。
而那唯一的交点，早己被鲜血和泪水浸透，丑陋不堪。
***韩仕廉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消失在夜色里，久久没有动弹。
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得他瑟瑟发抖。手里的外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却怎么也暖不了他冰冷的心。
他缓缓地蹲下身，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压抑的呜咽声从喉咙里溢出，像受伤的野兽在哀鸣。
“斯谅……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遍遍地呢喃着，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
可这一次，他的道歉，连风都不愿意替他传达了。
夜色深沉，路灯惨白的光芒照在他孤单的身影上，拉出一道长长的、落寞的影子，像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知道，自己的赎罪之路，才刚刚开始。
而且，这条路，注定漫长而艰难。
甚至，可能永远没有尽头。
但他不会放弃。
绝不。
就算是跪，就算是爬，就算是粉身碎骨，他也要走到仇斯谅的身边，求他再给一次机会。
这是他欠他的。
用一辈子，也得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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