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焦糊恶臭被夜风缓缓吹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死寂的灰烬。裴砚靠着半截倒塌的柱子，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内腑的伤势，嘴角溢出暗红的血丝。他脸色惨白，握着剑的手却依旧稳定，只是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袖中那撮滚烫的灰烬，如同烙铁般灼烧着他的皮肤，也灼烧着他的心。
沈灼的状态同样不佳。强行催动血脉之力，以血为引焚烧人傀，消耗巨大。她倚在另一边的断墙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略显急促。血玉的温润气息正努力抚平她体内的虚弱，但左眼深处刻刀碎片的灼痛依旧隐隐传来。
两人之间，隔着一地灰烬和那枚冰冷的鱼符。空气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方才那场生死搏杀带来的冲击，人傀揭露的骇人真相，以及袖中那指向太子的铁证…种种情绪在沉默中发酵、碰撞。
“为什么不听我的？”裴砚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沙哑干涩，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我说了，这是我的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那东西…差点就…” 他想起人傀最后扑向沈灼那怨毒的一击，心头仍有余悸。
沈灼抬起头，清冷的眸子首视着他，没有半分退缩：“危险？放任你一个人来送死，就不危险了？裴砚，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仇！漕帮通敌，人傀潜入，碎城弩威胁汴京！这关乎的是大胤江山，是黎民百姓！你凭什么一个人扛？”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黎民百姓？江山社稷？”裴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站首身体，牵扯到内伤，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但他眼神却锐利如刀，充满了讥诮和自嘲，“呵…沈大小姐心怀天下，真是令人敬佩！可我裴砚呢？我娘呢？我那个被炼傀的‘好师父’呢？我们这些人的命，在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眼里，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棋子！是蝼蚁！” 积压多年的痛苦、愤怒和被命运玩弄的无力感，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物，狠狠摔在两人之间的灰烬上！
那是一张折叠整齐、边缘己有些磨损的素白绢帛——正是当初两人在千秋阁初立时，定下的那份合作契约！上面清晰地写着双方互不干涉、利益交换的条款。
“合作？”裴砚指着地上的契约，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刻骨的讽刺，“从一开始，这就他妈是个笑话！你沈灼要的是真相，是沈家的清白！我要的是复仇！是让那些把我娘、把我师父、把我当成棋子的人，血债血偿！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这劳什子契约，不过是你绑着我替你卖命的枷锁！现在鱼符到手，人傀己灭，太子的尾巴也露出来了！你想要的线索都有了！还假惺惺地演什么同舟共济？！”
“裴砚！你！”沈灼被他这番诛心之言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白转红。她从未想过，在共同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之后，在他心中，他们的关系竟如此不堪！沈家的冤屈、一路的扶持、血玉的羁绊…在他眼里，都成了算计？
“我什么我？”裴砚步步紧逼，眼神冰冷刺骨，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沈灼，收起你那套悲天悯人的假面具！我们之间，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生死各安天命！” 他话音落下，猛地俯身，一把抓起地上那份契约绢帛！
“你想干什么？！”沈灼心头警兆陡生。
“干什么？”裴砚看着她，嘴角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眼神决绝，“撕了这碍眼的东西！两清！”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死寂的破庙中格外清晰！那承载着两人最初约定的素白绢帛，在裴砚灌注了内力的大手下，如同脆弱的枯叶，被硬生生地撕成两半！他尤嫌不够，双手交错，狠狠发力！
嗤啦！嗤啦！嗤啦！
洁白的绢帛瞬间被撕扯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冬日里被狂风撕碎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两人之间，落在冰冷的灰烬和那枚幽冷的鱼符之上！
看着那漫天飘落的契约碎片，沈灼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一路走来的艰辛、相互扶持的信任、血玉带来的微妙羁绊…所有的一切，都被这撕碎的绢帛彻底否定！心口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随之而来的是被彻底践踏尊严的滔天怒火！
“好！好一个两清！裴砚！这是你说的！”沈灼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眼中燃烧着冰冷的火焰。她猛地抬起右手，掌心向上！
嗡！
一股灼热的气流以她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左眼深处的刻刀碎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热！她体内尚未平息的、源自血脉的奇异力量，混合着血玉的温润气息，以及此刻焚心的怒火，轰然爆发！
呼——！
一团赤金色的火焰毫无征兆地从她掌心升腾而起！那火焰并非凡火，色泽赤金，跳跃着神圣与暴戾交织的光芒，散发出恐怖的高温，瞬间将周围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起来！正是焚烧人傀时出现的血焰！
“你要两清？我成全你！”沈灼眼神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染血的右手猛地一挥！
那团赤金色的血焰如同有灵性般，瞬间扑向空中飘落的契约碎片！
轰——！
血焰与碎帛接触的刹那，爆发出更加炽烈的光芒！无数细小的契约碎片在火焰中剧烈燃烧、卷曲、化为飞灰！
然而，就在所有碎片即将彻底化为虚无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焚烧契约碎片的赤金血焰，仿佛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牵引，猛地向内一缩！无数飞散的灰烬并未消失，反而在火焰的中心疯狂旋转、汇聚！
与此同时，沈灼和裴砚两人，同时感觉到心口一烫！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被那血焰引动，从他们体内被强行抽离出来！
嗤嗤嗤——！
无数道极其纤细、闪烁着暗红色光芒的血线，如同活物般，从两人心口的位置激射而出！血线无视空间距离，瞬间穿透了燃烧的血焰，精准地捕捉住那些尚未完全焚毁的契约灰烬！
在裴砚和沈灼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些暗红色的血线牵引着契约的灰烬，在赤金色的火焰中如同织女穿梭般飞快地交织、缠绕、重组！火焰不仅没有焚毁它们，反而如同熔炉，将其淬炼、融合！
仅仅数息之间！
血焰骤然收敛、熄灭！
一张全新的“契约”，悬浮在两人之间！
它不再是由素白绢帛写成，而是由无数暗红色的血线与燃烧过的契约灰烬融合而成！薄如蝉翼，却坚韧异常，通体流转着暗红与赤金交织的微光！纸面上，不再是冰冷的条款，而是浮现出两个由无数细密血线勾勒出的、古老而神秘的符文，散发出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令人灵魂悸动的束缚之力！
“生死…同命…契…”沈灼看着那符文，下意识地念出了它所代表的含义，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震撼。
裴砚同样死死盯着那张悬浮的、散发着不祥与强大气息的血契，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就在两人心神剧震的刹那，那血契猛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一分为二，化作两道流光，瞬间没入了沈灼和裴砚的眉心！
嗡！
两人身体同时一震！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紧密的联系感，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贯穿了彼此的灵魂深处！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两人的命运、乃至生命，都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裴砚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那里，赫然浮现出一道细如发丝、却殷红如血的奇异纹路，如同一个古老简约的锁链图案！
沈灼也抬起右手，在她的右手腕同样的位置，一道一模一样的血色锁链纹路，正散发着微弱的温热！
血契己成！生死同命！
裴砚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同样震惊的沈灼。他那双总是带着讥诮或冰冷的桃花眼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愤怒、一丝被彻底捆绑的恐慌，但最终，却定格为一种近乎妖异的、带着疯狂和认命的邪气。他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破庙：
“沈灼，看到了吗？”他抬起手腕，那血色的锁链纹路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这下，你可是真的…甩不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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