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无边的黑暗。狭窄的金属管道像巨蟒的食道，冰冷、坚硬、充满铁锈和灰尘的死亡气息。李默蜷缩在其中，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尘埃，肺部火辣辣地疼。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额头的伤口随着心跳一跳一跳地胀痛，崩裂处渗出的温热液体（血、脓、汗的混合物）粘稠地滑落；手肘和膝盖在粗糙的水泥管壁上摩擦出的伤口，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电击残留的神经性抽搐和摔伤的内里钝痛，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在骨髓里噬咬。
寒冷像无数根冰针，透过薄薄的病号服和破棉袄，贪婪地汲取着他残存的热量。牙齿无法控制地疯狂打颤，“咯咯”声在死寂的管道里异常清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但他没有停下。
“活下去。记住。诉说。” 这六个字，如同黑暗中的六颗星辰，在他破碎的灵魂深处燃烧，指引着方向。每一次剧痛袭来，每一次寒冷让他几乎失去知觉，他就在心中默念这六个字，仿佛它们是抵御虚无的最后咒语。他不再是被动承受的躯壳，他是背负着血海与微光的行者。
他紧攥着胸口那块浸血的硬纸片，仿佛那是力量的源泉。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动作幅度必须小到极致，任何一点过大的摩擦声都可能引来下方追兵的警觉。他像壁虎一样，用指尖、手肘、膝盖和脚趾在冰冷粗糙的管道壁上寻找着力点，一寸一寸地向前蹭行。每一次挪动，都伴随着剧烈的痛楚和肌肉的哀鸣。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极致的痛苦中失去了意义。也许只爬了几米，也许爬了很久。汗水、血水和灰尘混合着，糊满了他的脸，流进眼睛，带来阵阵刺痛和模糊。但他不敢擦拭，生怕动作大了发出声响。
就在他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意识开始模糊时，他的指尖在向前摸索时，触碰到了管道壁上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凸起。不是管道本身的焊接点，更像是……粘上去的东西？
求生的警觉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用指尖去感受那个凸起。触感粗糙、干硬，带着一种纸质的脆感，边缘似乎还粘连着凝固的……粘液？他心中一动，难道……
他强忍着激动，用指甲极其轻微地去抠那个凸起。一点一点，极其小心。黑暗中，他听到极其细微的“嘶啦”声——是粘连物被剥离的声音。终于，一小片薄薄的、同样带着干涸血迹和粘稠感的硬纸片被他抠了下来！
这绝不是他胸口那张！是另一张！
心脏狂跳起来！他顾不上伤痛，颤抖着手指，将这张新发现的、带着管道壁污垢的纸片，和他一首紧攥在手中的那张浸血纸片，小心翼翼地叠放在一起。两张纸片的质地、大小、以及那种被鲜血浸透后又干涸的硬脆感，几乎一模一样！
那个无名少女！她在被捆绑押往草鞋峡的死亡之路前，在极致的恐惧中，竟然不止藏下了一张纸片！她将它们粘在了沿途可能的地方？像绝望的漂流瓶，希望有朝一日能被发现？
李默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涩而灼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女在刺刀和推搡下，在同伴绝望的哭嚎声中，用最后一丝隐秘的勇气和智慧，将写有信息的纸片悄悄粘在墙壁、门框、甚至……这通风管道的壁上！这是她无声的呐喊，是她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他必须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他停下爬行，蜷缩在狭窄的管道中，用身体尽可能挡住可能从下方缝隙透上来的微弱光线（如果有的话）。他颤抖着，极其小心地将两张叠放在一起的纸片，用手指一点点地抚平，然后，用指尖代替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极其缓慢地、极其仔细地触摸着纸片上的痕迹。
第一张，他熟悉的、胸口的那张。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刻痕，力道很重，带着一种绝望的穿透力。他努力辨认着：
“王秀兰”——一个名字！少女的名字！
下面似乎还有更小的字，刻痕更深，几乎要划破纸背：
“全家……下关……宝塔桥……西街……17号”——地址！她家的地址！她至死都想回去的地方！
最下方，是几个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但力道最深的字：
“报仇！”
李默的手指停在那深深的“报仇”刻痕上，指尖仿佛被灼伤。王秀兰……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一份至死未泯的仇恨。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翻涌的情绪，指尖移向第二张新发现的纸片。这张纸片上的刻痕似乎更凌乱、更仓促，仿佛是在剧烈的颠簸和恐惧中刻下的。他仔细触摸：
“鬼子…好多…杀人…江边…推下去…”——草鞋峡屠杀的目击！
“穿白衣服…戴眼镜…医生…看…记…”——石田浩！她在描述石田浩！那个恶魔医生在屠杀现场！他在“看”！在“记”！
最后一行，刻痕断断续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他…看我了…笑…魔鬼…”
冰冷的寒意瞬间顺着李默的脊椎爬遍全身！王秀兰在临死前，看到了石田浩！看到了他脸上那可能存在的、如同魔鬼般的微笑！石田浩不仅“研究”个体的痛苦，他甚至“观察”和“记录”大规模屠杀！这个披着人皮的恶魔！
两张血纸片，如同两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地狱更深层的大门。王秀兰那短暂而悲惨的一生，她最后的挣扎和控诉，无比清晰地烙印在李默的指尖和心头。这不再是模糊的苦难符号，这是一个具体少女的血泪史！
“记住她。记住他们。” 李默在心中默念，将两张血纸片无比珍重地重新叠好，塞回胸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那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像燃烧的炭火，灼烫着他的灵魂，也赋予他新的力量。
他再次开始向前挪动。身体的疼痛依旧，但内心的目标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必须出去！为了王秀兰，为了老周，为了草鞋峡的冤魂，为了所有需要被记住的面孔！
不知又爬了多久，就在他感觉体力彻底透支，意识即将模糊之际，前方绝对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灰白色的光亮！
不是灯光！更像是……自然光？从某个缝隙透进来的天光！
出口？！
希望如同强心针注入体内！李默精神一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微弱的光亮加速爬去！动作幅度不可避免地加大，管道壁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他顾不上了！
光亮越来越清晰，是一个位于管道尽头、被生锈铁丝网覆盖的通风口！铁丝网有些扭曲变形，似乎曾被人破坏过。微弱的天光正是从铁丝网的缝隙中透进来的！还能听到外面隐约的风声！
希望就在眼前！
李默爬到通风口前，小心翼翼地透过铁丝网的缝隙向外窥视。
视野有限，但足以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外面并非安全的街道，而是一处堆满瓦砾和焦黑梁柱的建筑废墟！倒塌的墙壁，烧焦的门窗，破碎的家具散落一地。远处，南京城破败的天际线在灰暗的天空下勾勒出狰狞的轮廓，几处浓烟正在升起。寒风呼啸着卷过废墟，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似乎是一栋被炸毁的、靠近石田浩巢穴的民居二楼（或三楼）残骸。通风口开在倾斜的、半塌的墙壁上，离地面有西五米高。
就在这时，一阵清晰的、生硬的日语对话声，突然从下方不远处传来！伴随着皮靴踩在瓦砾上的“咔嚓”声！
“まだ見つからないのか？（还没找到吗？）”
“あの排気ダクトを調べろ！必ずそこにいる！（去检查那个通风管道！他一定在那里！）”
“石田閣下がお怒りだ！（石田阁下很生气！）”
是追兵！石田浩的人己经搜到了附近！正在检查通风管道系统！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个出口！
冷汗瞬间浸透了李默的后背！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被巨大的危机扑灭！他身处西五米高的废墟墙上，下方是瓦砾遍布的废墟，远处有追兵逼近！跳下去？可能摔死或重伤，立刻被俘！留在这里？等死！
进退维谷！绝境再现！
就在李默心脏狂跳，大脑疯狂运转寻找生路时，他的目光猛地被废墟远处、隔着一片开阔地的景象吸引了！
那里，似乎是一片相对空旷的区域，但此刻，却燃起了熊熊大火！浓烟滚滚，火光冲天！隐约还能听到爆炸声和更加激烈的枪声（不同于之前的闷雷炮声）！火光映照下，似乎能看到人影在跑动、交火！火光中，一面残破的、被熏黑的旗帜在飘扬——青天白日满地红！
不是日军的膏药旗！
是……中国军人？！反击？！还是……
李默的瞳孔骤然收缩！希望与危险如同两条交错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下方是追兵的脚步声和日语呵斥，越来越近！远处是代表可能的生机、但也意味着更激烈战火的光芒！
他必须立刻做出选择！是跳入下方废墟的瓦砾，赌一把渺茫的生机？还是冲向那片战火纷飞、却可能代表着同胞的光亮？
额头的伤口在突突跳动，胸口的血纸片灼烫着肌肤。王秀兰刻下的“报仇”二字，如同火焰般在他脑海中燃烧。
他最后看了一眼下方逼近的追兵身影，又看了一眼远处那片吞噬一切又照亮一切的火光。没有时间犹豫了！
李默深吸一口带着铁锈和硝烟味的空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扭曲的铁丝网通风口，狠狠地撞了过去！同时，身体调整角度，朝着那片燃烧着希望与战火的、开阔地的方向，纵身一跃！
风声在耳边呼啸！失重感瞬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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