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败的晨光如同稀释的污水，艰难地渗透进南京城铅灰色的天空，却无法驱散弥漫在街道上的死亡气息。空气冰冷刺骨，混合着硝烟、尸臭和一种城市彻底死亡后特有的、令人窒息的沉寂。
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女大）那标志性的校门，此刻成了隔绝地狱与人间的、脆弱不堪的闸门。高大的铁栅栏紧闭着，只留下一个仅容两人并行的狭窄入口，由几名佩戴着安全区袖章、神色疲惫而警惕的中外人员把守。门外，沿着冰冷的围墙根，蜷缩着、拥挤着、蠕动着一片望不到头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那是难民潮。绝望、麻木、饥饿、伤病缠身。他们像被潮水冲上岸的、濒死的鱼，在最后的喘息中，本能地向着这片象征“安全”的方舟蠕动。老人、妇女、孩子、伤员……每个人脸上都刻着极致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铁门。低低的呻吟、压抑的哭泣、痛苦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地狱背景音。
李默和小陈，就裹挟在这片缓慢蠕动、散发着绝望气息的灰色洪流边缘。
李默的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冰冷的污泥和灰烬糊满了他的脸、脖子和的手腕，掩盖了额头的伤口和一切可能被识别的特征。破败的棉袄散发着浓重的酸臭和霉味，左臂被扭曲地固定在胸前，用破布条层层缠绕，显得异常臃肿且毫无生气。他刻意让身体微微佝偻，脚步拖沓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摇摇欲坠。每一次轻微的晃动，左臂的剧痛都如同电击，但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痛苦都压抑在喉咙深处，只发出几声若有若无、如同垂死般的喘息。
他必须看起来像一个随时会倒毙在路边的、毫无价值的、最底层的烂污乞丐。越不起眼，越“恶心”，越安全。
小陈紧贴在他身后，几乎把整个身体缩在李默的阴影里。他同样满身污泥，破烂的布条将他裹得像个移动的垃圾堆。他死死低着头，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双手紧紧抓着李默后腰的破棉袄，如同抓着唯一的浮木。李默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指的冰凉和剧烈的颤抖，以及那压抑在喉咙深处、如同幼兽呜咽般的抽泣。
“别抖！别出声！”李默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气音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装死！像块烂肉！”
小陈的身体猛地一僵，强行抑制住抽泣，但颤抖并未停止。
他们随着人流，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距离入口还有十几米。李默的心跳如同擂鼓，在胸腔里疯狂撞击，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左臂的剧痛。他不敢抬头，只用眼角的余光，如同最警惕的毒蛇，扫视着周围。
守卫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难民群中扫视。几个佩戴袖章、表情麻木的中国助手在维持着极其脆弱的“秩序”，用沙哑的声音呵斥着试图插队或拥挤的人。入口处，一个穿着沾满污渍白大褂的外国医生（李默不认识）和一个神情严肃、带着眼镜的中国工作人员（似乎是金女大的职员）正在对进入的人进行极其简略的盘问和目视检查。主要是辨别是否有明显的枪伤（可能被认定为士兵）或烈性传染病。
李默的伪装暂时有效。守卫的目光扫过他们这对“肮脏不堪、气息奄奄”的组合时，只是嫌恶地皱了皱眉，并未停留。
就在这时，李默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入口内侧、靠近铁栅栏阴影处的一个蜷缩的身影！
那是一个瘸腿的男人！他裹着一件肮脏破旧的棉袍，一条腿不自然地弯曲着，靠着一堆破行李。他低垂着头，似乎在打盹，但李默的心脏却在那一瞬间骤然停止了跳动！
王瘸子！
虽然对方低着头，脸上也沾着污迹，但那条瘸腿和那件眼熟的破棉袍，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李默的视网膜上！是那个对老周的死耿耿于怀、对他充满怨毒的王瘸子！他竟然就在入口内侧！这个位置，足以让他看清每一个进入的人！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李默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控制不住地转身逃跑！他强行压下这股冲动，把头垂得更低，脚步变得更加拖沓无力，身体几乎要歪倒在小陈身上，将大半张脸彻底隐藏在小陈那同样肮脏的破布包裹里。
“扶……扶着我……要……要倒了……”李默用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气音对小陈说，同时身体故意大幅度地晃了一下。
小陈下意识地用力撑住他，两人像连体婴一样，以一种极其狼狈、随时会散架的姿势，随着人流又向前挪动了几米。距离入口只有不到十米了！王瘸子依旧蜷缩在阴影里，似乎并未抬头。
快！再快一点！
李默在心中疯狂呐喊。他祈祷王瘸子在打盹，祈祷守卫尽快放他们进去，祈祷这该死的队伍能再快一点！
然而，命运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刻露出它残酷的獠牙。
“咳……咳咳……”小陈突然发出一阵剧烈的、压抑不住的咳嗽！他显然被紧张和污浊的空气刺激到了，身体随着咳嗽猛烈地颤抖起来，抓着李默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些！
这阵突如其来的咳嗽，在死寂、压抑的排队人群中显得格外刺耳！附近几个难民麻木地侧目，入口处那个戴眼镜的中国工作人员也皱着眉头看了过来！
更致命的是，入口内侧阴影里的那个瘸腿身影——王瘸子——似乎被咳嗽声惊扰，缓缓地抬起了头！他那双布满血丝、充满疲惫和怨毒的眼睛，无意识地扫向咳嗽传来的方向！
李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猛地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装作虚弱地捂住自己的嘴，同时也粗暴地用手肘顶了一下小陈，试图让他停止咳嗽并把头埋得更低。但他的动作，以及他抬起手臂时露出的、被污泥掩盖了大半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额头伤口，瞬间落入了王瘸子抬起的视线中！
王瘸子的目光先是茫然，伤痕轮回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伤痕轮回最新章节随便看！随即在李默那刻意涂满污泥但依旧透露出熟悉轮廓的脸颊和额头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上凝固了！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瞳孔急剧收缩！一股难以置信、随即被滔天怨毒和某种扭曲的兴奋所取代的情绪，瞬间扭曲了他那张枯槁的脸！
“是……是你？！”王瘸子嘶哑的声音，如同破锣般骤然响起，在这压抑的入口处显得异常清晰！他挣扎着想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向李默，“姓李的！是你！你还没死？！”
这一声嘶吼，如同在死水潭中投入了一块巨石！
瞬间，周围麻木的难民被惊动，纷纷侧目看向李默和小陈！
入口处的守卫、外国医生、中国工作人员，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小陈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懵了，身体僵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目狰狞、指着他们的王瘸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窒息般的声音！
完了！
李默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大脑一片空白！千算万算，最大的危机在最不可能的时刻、以最致命的方式爆发了！王瘸子认出了他！在这众目睽睽的安全区入口！
暴露！彻底的暴露！
守卫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那个戴眼镜的中国工作人员立刻厉声喝道：“怎么回事？他是什么人？！”同时警惕地看向李默。
王瘸子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因为激动和怨毒而更加尖利：“他！他姓李！他不是好东西！他害死了老周！他懂鬼子的话（指李默曾和石田浩对峙）！他肯定有问题！抓他！快抓他！”
“懂日语？”守卫的脸色瞬间剧变！在这个时期，懂日语的中国人，几乎等同于汉奸或间谍的标签！几名佩戴袖章的中国助手立刻面露凶光，下意识地向前逼近！
李默感觉死神冰冷的镰刀己经架在了脖子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右手手心那块锋利的碎石片！劫持人质？制造混乱？以他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唯一的生路……魏特琳！只有魏特琳！
他用尽全身力气，无视逼近的守卫和助手，无视王瘸子怨毒的指控，猛地抬起头，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盯向校园内那条通往主楼的道路！他用尽肺腑里最后一丝气息，用尽穿越前残留的所有语言本能，发出了一声嘶哑到极致、却穿透了混乱喧嚣的、用尽全力呼喊：
“Miss Vautrin! Help! 魏特琳女士！救命！”
这声混合着中英文、带着浓重口音却清晰无比的呼喊，如同垂死野兽最后的哀嚎，瞬间撕裂了入口处的喧嚣！
所有人都愣住了！守卫、工作人员、王瘸子、逼近的助手、甚至周围麻木的难民，都因为这声首呼安全区核心人物名字、混杂着外语的绝望呼喊而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就在这时，校园深处，那栋相对完好的主楼侧门，一个穿着朴素、沾着污渍的白色衬衫和深色裙子的身影，正快步走出。她身形高挑，面容疲惫而坚毅，金发在灰暗的晨光中显得有些黯淡。正是明妮·魏特琳！
她显然听到了入口处的骚动和那声刺耳的呼喊，正皱着眉头，带着一丝忧虑和警惕，快步向门口走来。她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个在入口处被众人围住、满脸污泥却昂着头、眼神中燃烧着绝望与求生火焰的身影！
西目相对！
李默看到了魏特琳眼中瞬间掠过的惊讶、疑惑，随即是认出的恍然和更深的凝重！
魏特琳看到了李默那张虽然涂满污泥却依旧能辨认出的、曾在安全区门口帮助过她的脸！看到了他那双在绝境中依然不屈的眼睛！也看到了他额头上狰狞的伤口和扭曲固定的左臂！
“Stop! Wait!” 魏特琳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急切，清晰地传了过来。她加快了脚步。
守卫和助手们被魏特琳的声音喝止，动作顿住了，惊疑不定地看向这位安全区的核心人物。
王瘸子也愣住了，他没想到李默竟然真的认识魏特琳，而且看起来关系不一般！他那怨毒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李默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赌对了！魏特琳认出了他！她在干预！
然而，这短暂的停滞和希望，却被身边彻底崩溃的小陈彻底粉碎！
“鬼……鬼子来了！杀人了！排长！老赵叔！”小陈在王瘸子的指控、守卫的逼近、众人的围观以及魏特琳突然出现的复杂刺激下，精神彻底崩溃！他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尖叫！他完全忘记了李默的叮嘱，猛地松开李默，惊恐万状地抱着头，像没头苍蝇一样朝着旁边的人群疯狂撞去！
“啊——！别杀我！别杀我！跑啊！快跑啊！”他一边歇斯底里地尖叫，一边疯狂地推搡着周围的难民！
人群瞬间大乱！本就惊魂未定的难民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和冲撞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日军打进来了！哭喊声、尖叫声、推搡跌倒声骤然爆发！入口处脆弱的秩序瞬间土崩瓦解！
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守卫和助手们被失控的人群冲撞得东倒西歪，根本无法控制局面！
李默被小陈猛地一推，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踉跄着向后跌倒！在倒下的瞬间，他看到王瘸子怨毒而慌乱的脸在混乱的人群中一闪而逝，看到守卫们气急败坏地试图拔枪（或警棍）镇压混乱，看到魏特琳脸上焦急万分、奋力想挤过来的身影……
紧接着，后脑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剧痛伴随着巨大的眩晕和黑暗，如同潮水般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意识。
在彻底失去知觉前，他最后模糊的念头是：完了……一切都完了……小陈……金属匣……安全区……魏特琳……
混乱的尖叫、哭喊、呵斥声，成了他坠入黑暗深渊的最后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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