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坚硬。消毒水混合着陈年木地板和浓重体味的、令人窒息的复杂气味。
李默的意识如同沉在漆黑冰冷的海底，每一次挣扎着试图上浮，都被剧烈的头痛和左臂那迟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狠狠拖拽下去。耳边是模糊的、遥远的嗡鸣，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偶尔能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却又无法拼凑成意义。
“……感染……严重……”
“……左臂……时间太久……”
“……高烧……脱水……”
“……那个疯子……喊什么……”
声音断断续续，忽远忽近。有男人冷静的语调，也有女性带着忧虑和疲惫的英文。
魏特琳……安全区……
这个认知如同微弱的火苗，在意识的深渊中摇曳了一下，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暖意。
他赌赢了第一步。魏特琳干预了。他活下来了。
但代价呢？小陈呢？那个在混乱中尖叫崩溃、将他推倒的少年？
李默猛地挣扎起来！眼皮如同灌了铅，沉重得难以睁开。他感到一只带着薄茧、却异常沉稳有力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别动！你伤得很重！”一个低沉而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用的是中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李默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晃动，如同蒙上了一层水雾。过了好几秒，眼前的光影才勉强聚焦。
他躺在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是薄薄的褥子，盖着一床同样单薄、却洗得发白的棉被。头顶是刷着白灰、有些斑驳的天花板，一盏光线昏暗的电灯悬在那里（安全区有自备发电机）。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和挥之不去的血腥、脓液以及太多人挤在一起产生的浑浊气息。
这里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女大）的内部？安全区的医疗点？
床边站着两个人。
最近的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袖口沾着几点暗褐色污渍的蓝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他面容清癯，戴着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疲惫，此刻正眉头紧锁，检查着李默被固定在胸前的左臂。他的手指隔着破布条轻轻按压、移动，每一次触碰都让李默痛得倒吸冷气。是陈医生！安全区医疗点的负责人！
稍远一点，站着明妮·魏特琳女士。她换掉了沾着污渍的白衬衫，穿着一件深色的毛衣和长裙，外面罩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围裙。金发简单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但布满疲惫的额头。她的蓝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担忧、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以及……深深的悲悯。她的手里还拿着一条沾湿的白毛巾，似乎刚才在帮他擦拭脸上的污泥。
“你醒了？”魏特琳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凝重。她走近一步，用英语问道，随即又切换成略显生硬但清晰的中文：“感觉怎么样？李默先生？”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确认了他的身份！
李默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如同火烧，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魏特琳立刻将毛巾在旁边的水盆里浸湿拧干，小心地避开他额头的伤口，擦拭着他脸上残留的污泥和冷汗。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水……”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陈医生立刻递过来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魏特琳小心地扶起他的头，一点点喂他喝下。甘甜的清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难以言喻的慰藉。
几口水下肚，李默感觉稍微缓过一口气。他挣扎着想坐起来，但被陈医生按住了。
“别动！你的左臂肩关节脱臼至少超过十天了！己经形成了粘连！现在强行复位风险极大，很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损伤甚至坏死！只能暂时固定！”陈医生的语气严肃，“更严重的是你额头这个伤口！深度感染！红肿流脓，边缘己经开始出现坏疽迹象！再晚一两天，感染入脑，神仙难救！还有严重脱水、营养不良、多处软组织挫伤……”
陈医生每说一句，魏特琳的眉头就锁紧一分。她看向李默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更深的不解。一个人，拖着如此沉重的伤势，是如何在那片地狱般的废墟里活下来的？
“现在，告诉我，”魏特琳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门口那个瘸腿的男人，为什么指控你？他说你害死了人，还懂日语？还有那个和你一起的少年，他为什么突然发疯尖叫？他是什么人？你们怎么会在一起？”
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子弹，射向李默。
危机并未解除，只是从明处的刺刀，转向了暗处的审视。
李默的大脑在剧痛和疲惫中飞速运转。他必须回答，必须解释清楚，否则魏特琳的庇护可能瞬间瓦解！
“王瘸子……”李默的声音嘶哑破碎，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喉咙的疼痛，“他……恨我……因为……老周……”
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在安全区门口遇到老周（王瘸子的同乡）、赠药、老周抢饼被日军砸死、王瘸子因此怨恨他的经过。他刻意隐去了老周死前对他流露怨毒眼神的细节，只强调是王瘸子单方面的误解和迁怒。
“……至于日语……”李默喘息着，眼神坦然地迎向魏特琳审视的目光，“我……不懂……只是……以前……在码头……听过几个词……装懂……吓唬……吓唬过想抢我东西的人……”这个解释很牵强，但在当时混乱的环境下，一个难民为了自保而虚张声势，并非完全说不通。他赌魏特琳更关注结果而非细节。
“那个少年……叫小陈……”李默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真实的痛苦和愧疚，“是……是路上……遇到的……国军……散兵……他们……都死了……被鬼子……杀了……只剩他一个……他……吓坏了……亲眼看着……排长……战友……被……”他省略了被残兵抛弃的细节，只强调小陈目睹战友惨死，精神崩溃。
“门口……王瘸子……一喊……他……他以为鬼子……又来了……就……”李默痛苦地闭上眼睛，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魏特琳和陈医生沉默地听着。魏特琳的脸上阴晴不定。王瘸子的指控有个人恩怨的成分，这一点她倾向于相信李默的解释。小陈的崩溃也符合一个经历了极端创伤的少年的反应。但李默的“懂日语”和他身上那些显然经历了极其残酷遭遇的伤势，依旧笼罩着一层迷雾。
“那个少年呢？”陈医生问道，“混乱中跑散了。我们的人没找到他。”
李默的心猛地一沉！小陈跑散了！在混乱的安全区门口跑散了！他一个精神崩溃的少年，在这危机西伏的城里，能活多久？万一被日军抓住……万一他混乱中说出废墟的秘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但他此刻不能表露出来！
“他……跑散了？”李默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和担忧（这担忧一半是真，一半是演），“他……他那样……能去哪？……”
魏特琳看着李默眼中流露出的担忧（她认为是真实的），心中的疑虑稍微减轻了一些。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我们会留意寻找。但现在，你的伤必须立刻处理！”她看向陈医生。
陈医生点点头，表情依旧严肃：“额头伤口必须立刻彻底清创！脓液和腐肉必须清除！否则感染控制不住！会很痛，非常痛！你能忍住吗？”
李默扯出一个虚弱的、近乎惨笑的表情：“……比……比被电……比被丢在……废墟里……等死……强……”他差点脱口说出“电击”，那是石田浩的酷刑！他猛地刹住，额头的冷汗瞬间冒了出来！
“电？”陈医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字眼，镜片后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什么样的伤，会让他联想到电击？
李默心头警铃大作！该死！说漏嘴了！
“是……是疼……疼得像……被电打……”他急忙补救，声音更加虚弱，“……在废墟里……撞到……断掉的……电线……”这个解释同样漏洞百出，但配合着他此刻惨不忍睹的状态，勉强能糊弄过去。
陈医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追问，但那眼神里的探究并未消失。他转身去准备器械和消毒药品。
魏特琳似乎没有太在意这个细节，她的注意力更多在李默的伤势上。“我们会尽全力治疗你，李先生。你曾在这里帮助过别人，安全区不会抛弃你。”她的语气带着人道主义的坚定，但李默听得出，这份庇护并非毫无条件，而是建立在她目前愿意相信的“事实”基础之上。
“谢谢……魏特琳女士……”李默由衷地低声道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声感谢是真实的。没有她的干预，他此刻己经是日军或王瘸子手中的死囚。
然而，他心中的警报并未解除，反而更加尖锐！
王瘸子的威胁并未消失！ 那个瘸腿的怨毒身影就在安全区内！他认出了李默，也看到了魏特琳庇护李默！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怨恨、嫉妒、或者为了自保换取一点可怜的“好处”，都可能驱使他去向日军或石田浩的眼线告密！李默在安全区的消息，随时可能泄露！
陈医生的疑虑！ 这位经验丰富的医生显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说辞。尤其是“电击”的失言和身上那些明显不寻常的伤势（电击伤？）。陈医生是正首的，但如果石田浩利用医疗渠道施压，或者陈医生出于安全区的安全考虑而进一步调查……
小陈的失踪！这是最大的定时炸弹！一个精神崩溃的少年兵，知道李默的化名（李大哥），知道他可能“懂门道”（菌毒知识），更知道他在废墟里埋了“东西”！无论他被日军抓住，还是流落街头被汉奸发现，甚至只是精神错乱下胡言乱语被有心人听去，都可能给李默引来灭顶之灾！
石田浩的阴影无处不在！安全区不是铜墙铁壁。石田浩作为军医，有无数理由和渠道可以把手伸进来！一旦他得到李默在这里的确切消息，魏特琳的庇护能否挡住他扭曲的“科研兴趣”和日军的暴力？李默对此毫无信心！
陈医生端着一个搪瓷盘走了过来，盘子里放着锋利的柳叶刀、镊子、纱布和一瓶气味刺鼻的消毒液（可能是稀释的石炭酸或碘酒）。他的眼神冷静而专注。
“准备好了吗？没有麻药，只能硬抗。”陈医生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李默看着那寒光闪闪的器械，胃里一阵翻腾。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头重重地靠回硬硬的枕头上，用尽全身力气挤出一个字：
“……来。”
下一刻，额头上传来冰冷器械的触感，紧接着，是深入骨髓、仿佛要将灵魂都撕裂的剧痛！
“呃啊——！”李默的身体猛地弓起，牙齿瞬间咬破了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
清创开始了。这仅仅是身体痛苦的开始。
而安全区这脆弱的庇护所下，暗藏的杀机，才刚刚显露峥嵘。王瘸子的怨毒、陈医生的疑虑、小陈的失踪、石田浩的阴影……如同西把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斩落。
李默在剧痛中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活下去，变得比在废墟中更加艰难。每一步，都踩在薄冰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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