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城市的霓虹,只留下台灯一圈昏黄的光晕,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寂静的黑暗里。李默坐在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着额角那道冰冷、深刻的疤痕。每一次触碰,都像按下了记忆的开关,1937年寒冬的硝烟、血腥、绝望的哭嚎便如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淹没这间属于2023年的、充斥着现代科技气息的房间。书房角落里那个特制的防潮箱,如同沉默的墓碑,幽绿的指示灯在黑暗中如同鬼火般明灭,无声地提醒着他带回了什么。
他需要理解这个时代如何“处理”那段历史。他需要知道,自己拼死带回的真相,在这个和平得近乎虚幻的世界里,究竟处于何种位置——这是他必须独自承担的评估。
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腾的血色记忆,李默打开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照着他苍白而紧绷的脸。他点开浏览器,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几个沉重的字符:
“南京大屠杀”
回车键按下,信息洪流瞬间涌来。
起初,是一些中文网站的纪念馆链接、纪录片简介、学术研究摘要。文字冰冷而克制,图片打了马赛克,历史的狰狞被包裹在庄严肃穆的叙述中。他看到了“300,000”这个数字,看到了“日军暴行”、“人类浩劫”等字眼。这些信息印证了他的记忆,却像隔着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带着一种被妥善安置、仅供缅怀的距离感。
他切换搜索引擎,尝试英文关键词。
“Nanking Massacre”
结果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维基百科的条目高居榜首。他点进去,冗长的文字描述着事件背景、过程、争议……然后,他的目光死死钉在了“争议”部分。
“遇难者人数存在不同学术观点,从数万到数十万不等……”
“部分日本学者质疑‘大屠杀’的规模和组织性,称其为‘南京事件’……”
“战时宣传与战后证据的可靠性需谨慎评估……”
冰冷的学术语言,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切割着李默的神经。他亲眼目睹的尸山血海、被刺刀挑起的婴儿、王秀兰被剖开的腹腔……在这些“谨慎评估”和“不同观点”面前,仿佛成了模糊不清、有待商榷的“历史疑云”!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颤抖着手,点开一个日本右翼网站的链接(被自动翻译成英文)。页面充斥着刺眼的标题:
“‘南京大屠杀’是捏造的谎言!”
“中国政府的政治宣传工具!”
“还原历史真相:南京事件是战争中的正常伤亡!”
文字下方,是精心挑选的、试图证明日军“纪律严明”或中国军队“抵抗导致混乱”的所谓“证据”照片。扭曲的逻辑,恶毒的否认,像毒液般喷溅在屏幕上。
李默的呼吸变得粗重,额角的疤痕传来一阵尖锐的悸痛,仿佛被无形的针狠狠刺入。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屏幕,黑暗中,他剧烈地喘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捏造的谎言?”
“政治宣传?”
“正常伤亡?!”
这些词语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想起了草鞋峡江面上漂浮的、密密麻麻如同垃圾般的尸体;想起了安全区门口被摔死的婴儿青紫的小脸;想起了石田浩解剖台上那些被当作“标本”的、还带着体温的器官!三十万!三十万条活生生的人命!三十万声戛然而止的哭喊!三十万个支离破碎的家庭!
这血海深仇,这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暴行之一,在这个时代,在某些地方,在某些人的口中,竟然可以被如此轻描淡写地、如此无耻地否认?!
愤怒!一股远比在下水道搏杀、在废墟中挣扎时更炽烈、更冰冷的愤怒,如同沉寂的火山在他体内轰然爆发!那不是面对刺刀时的求生之怒,而是面对历史被肆意涂抹、真相被公然践踏时,一种源自灵魂最深处的、近乎绝望的狂怒!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冲到防潮箱前,输入密码,猛地拉开箱门!三盒冰冷的金属胶卷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陈旧胶片特有的、淡淡的化学气味。他拿起其中一盒,冰冷的金属外壳紧贴着他滚烫的掌心。那些凝固在地狱景象上的影像,足以击碎所有虚妄的谎言,却也是他绝不允许妻子触碰的深渊。
林晚似乎听到了动静,轻柔的脚步声停在了书房门口。她试探着推开门,声音带着关切:“老公?你没事吧?脸色这么难看……”
李默迅速背过身,不着痕迹地将手中的胶卷滑进书桌下一个带锁的抽屉,同时合上了防潮箱的门。他转过身,脸上强行扯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挡住了林晚投向抽屉的视线。“没事,晚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沙哑,但那份刚刚燃烧起的滔天怒火被强行压回了眼眸最深处,“只是……查点资料,有些生气。”
“生气?”林晚走近,担忧地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和额角跳动的疤痕,“查到什么了?是不是……跟你之前说的那段历史有关?”她小心翼翼地猜测,敏锐地捕捉到了丈夫身上那股不同寻常的冰冷气息。
李默心头一紧。他不能让她知道具体内容,不能让她分担这份重压,更不能让她陷入可能的危险漩涡。“是一些……很恶心的东西。”他含糊其辞,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制造的、因愤怒而生的疲惫感,“有些人……忘了,甚至否认发生过的事。”他指了指电脑,又下意识地碰了碰额头的疤痕,“太让人……窝火了。”
他避开了“屠杀”、“三十万”这些刺眼的词汇,更不会提及“胶卷”或“证据”,只用了最模糊的表达。他需要发泄一部分愤怒,但必须将真正的导火索——那些血淋淋的铁证——死死地锁在自己与黑暗之间。林晚只需要知道他为了历史被遗忘而愤怒,就足够了,真相的沉重,由他一人背负。
林晚看着丈夫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压抑的火焰,虽然不完全明白具体是什么资料如此刺激到他,但那份发自内心的痛楚和燃烧的怒意是真实的。她心疼地拉住他的手:“好了,别看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看也罢。你知道真相,记在心里就够了。”
“不够!”李默几乎是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立刻放缓了语气,但眼神中的决绝没有半分减少,“晚晚,有些事,不能只是‘知道’,更不能被遗忘……特别是当有人试图掩盖、篡改的时候。”他没有解释更多,但那份不容置疑的决心,如同一块寒铁,落在夫妻间的空气中。
林晚看着他。丈夫的眼神复杂,有歉意,有无法言说的巨大压力,还有一种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的、近乎偏执的孤勇。他似乎在独自面对一个她无法窥见的、无比沉重的战场。她不懂历史争端的具体,但她读懂了那份誓不退让的守护之意——他在守护某样东西,可能是记忆,可能是真相,但最重要的是,他在守护她,不让她沾上那片他独自背负的黑暗。
“……好。”林晚最终妥协,只是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传递着无言的温度。“别太晚睡。”她轻声说,没有追问,只是给予她能给的支持——信任,和一份刻意的、安全的距离。她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将那份沉重而决绝的寂静留给了李默一人。
书房再次陷入死寂。防潮箱微弱嗡鸣是唯一的声响。
昏黄的灯光下,李默孤独地站立着,如同一块磐石立在狂涛前的断崖之上。他看着抽屉——那里面锁着他从地狱带回的、足以焚尽一切谎言的熔岩。额角的伤疤在光影中狰狞如裂谷。
证据!
铁证!
它们就在这里!它们必须被点燃,成为照亮历史暗夜的火炬!这火,注定只能由他——唯一的、真正背负着1937年严冬亡魂的记忆与创伤的幸存者——来亲手点燃。为了真相,为了不容践踏的三十万生命,也为了他所爱之人的平静,他必须成为那把刺破谎言的孤焰,独自前行。
黑暗中,他的手指,再次抚过额角那道永恒的伤痕。冰冷的触感下,是比火山岩浆还要炽热千倍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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