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沙发像一片不真实的云朵，承托着李默疲惫不堪的身体。他僵硬地坐着，手中捧着一杯林晚塞过来的热牛奶，温热的触感透过杯壁传来，却难以驱散他骨子里的寒意。客厅里明亮的灯光刺得他眼睛生疼，电视里综艺节目的喧闹笑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林晚坐在旁边，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她小心翼翼地看着丈夫，看着他额角那道在灯光下显得愈发狰狞、深刻的疤痕，看着他空洞得仿佛失去焦点的眼神，看着他握着杯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老公……喝点热的，”林晚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试探，“你……真的不记得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一点都想不起来了吗？”她努力想理解，一个好好的人，失踪一个月，回来时额头上带着一道绝对不可能是一个月内形成的、深可见骨的旧疤，浑身散发着如同刚从古墓里爬出来的冰冷尘土气，却只记得“一场可怕的意外”和“拼命逃出来”。
李默的喉咙滚动了一下，牛奶的香甜味道此刻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他强迫自己喝了一小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很混乱……很黑……很痛……”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茫然和痛苦，目光避开妻子的探询，落在自己握着杯子的手上。这双手，曾握过冰冷的碎石片捅进日军的眼窝，曾紧紧攥着王秀兰的血纸片，曾沾染过王瘸子喉咙里喷涌而出的温热……现在，它们却只是捧着这杯象征着和平与安全的牛奶，微微颤抖。
“医生说……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严重的心理创伤会让人选择性遗忘……”林晚低声说着，像是在说服李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警察那边……暂时也只能按失踪人口处理，没有线索……单位那边，我帮你请了长假，只说你出了意外需要休养……大家都……”她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同事们好奇的、同情的、甚至带着一丝猜疑的目光，她都能想象得到。
“嗯。”李默低低地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PTSD？一个完美的、现代医学的解释外壳。它包裹着他真正无法言说的秘密，一个比任何精神疾病都更匪夷所思、也更沉重的真相。他需要这个外壳。
笑笑抱着她的兔子玩偶，怯生生地蹭到沙发边，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吓，但更多的是对爸爸的依恋。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碰了碰李默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爸爸……痛痛飞走了吗？”她奶声奶气地问，小手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模仿着飞走的动作。
女儿柔软的手指触碰皮肤的瞬间，李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触感如此温暖、如此脆弱，与他记忆中冰冷的刺刀、腐烂的尸体形成了天堑般的反差。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尖。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努力扯出一个极其生硬、甚至有些扭曲的笑容。
“嗯……飞走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仿佛触碰易碎品般，揉了揉笑笑柔软的头发。动作僵硬而陌生。上一次这样抚摸女儿，似乎己经隔了几个世纪。“笑笑乖……爸爸没事了……”声音干涩。
笑笑似乎感受到了一丝安心，把小脑袋靠在李默的膝盖上，玩着兔子的耳朵。这短暂的、带着体温的依偎，像一束微弱的暖光，穿透了李默内心冰冷的黑暗，却也让他感到一种更深的、无法弥补的割裂感。他回来了，却感觉自己像一个披着人皮的异类，无法真正融入这片他曾为之奋斗的“正常”。
夜深人静。林晚带着终于睡着的笑笑进了卧室。客厅里只剩下李默一人。电视早己关闭，明亮的灯光被他调成了最昏暗的模式。他像一个幽灵般起身，脚步无声地走进书房，轻轻反锁了门。
隔绝了外界的声响，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擂鼓般的狂跳。他走到书桌旁，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个刚购置不久、带有密码锁的恒温恒湿防潮箱——这是他回来后，用“存放重要老照片”为借口，第一时间购买的。
他颤抖着输入密码，打开箱子。冰冷的金属内壁散发着科技的气息。然后，他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解开了自己家居服的几颗扣子，从最里层紧贴胸口的位置，取出了那个用厚厚油布严密包裹的硬物。
油布包裹入手冰冷而坚硬。他一层层，小心翼翼地剥开那早己被他的体温焐热、却依旧散发着无形沉重感的油布。最后，露出了里面三盒老式的、金属外壳的35mm电影胶卷。胶卷盒上没有任何标签，只有岁月留下的细微划痕和油渍。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沉睡的火山，内部封存着1937年寒冬，南京城最黑暗、最血腥的地狱景象。
李默的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金属盒身，指尖下的触感仿佛带着电流，瞬间将他拉回那个混乱的清晨——老刀沾满污泥和血迹的手，将胶卷塞给他时眼中那份托付千斤的决绝；据点里王水生绝望的眼神；通道尽头石田浩那张因贪婪和暴怒而扭曲的脸；以及那吞噬一切的、将他抛回现代的刺目白光……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额角的伤疤传来清晰的悸痛，像一道冰冷的锁链，将他与那个时空牢牢捆绑。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记忆和生理性的颤抖。他拿起其中一盒胶卷，走到书桌前。桌面上，是他准备好的专业设备：一台连接电脑的高精度胶片扫描仪，一个便携式观片灯箱，还有专业的放大镜。
他需要确认！确认胶卷的状态！确认里面的内容！这是他拼死带回来的唯一证据！
在昏暗的台灯下，他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打开胶卷盒，取出里面卷绕的胶片。一股淡淡的、属于赛璐珞和显影药水的陈旧气味弥漫开来。他将一小段胶片小心翼翼地放在观片灯箱上，打开了光源。
柔和的白光透过胶片。
李默拿起高倍放大镜，凑近灯箱。他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放大镜下，黑白影像的颗粒感清晰可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断壁残垣的城市街景，焦黑的房梁斜插在瓦砾堆上，远处浓烟滚滚。接着，画面切换——是一群被日军驱赶、捆绑着双手的中国平民，麻木而惊恐的脸上写满了绝望。再往后翻看……李默的手猛地一抖，放大镜差点脱手！
他看到了一处江滩（可能是草鞋峡或中山码头）！江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如同被丢弃的垃圾！画面一角，几个日军士兵正用刺刀将挣扎的人推入江中！另一幅画面，是在一个类似万人坑的地方，层层叠叠的惨白尸体堆积如山，几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人（其中一人的侧影，让李默瞳孔骤缩——石田浩！）正在“尸体”间“检查”着什么，动作冷漠如同在挑选牲口！
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这些画面，比他脑海中的记忆更加首观，更加冲击！每一个像素都浸透了血泪和绝望！约翰·马吉牧师冒着生命危险记录下的铁证！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额角加剧的悸痛，继续查看。画面里还有安全区门口拥挤绝望的难民，有日军士兵当街施暴的场景……最后几帧，似乎是匆匆拍摄的，画面晃动模糊，但李默认出了背景——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金女大）的某个角落。画面中心，是魏特琳女士疲惫而坚毅的侧脸，她正搀扶着一个受伤的难民。而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穿着破烂棉袄、额头上缠着渗血绷带的身影一闪而过——那正是他自己！在安全区门口被王瘸子认出前的瞬间！
这盒胶卷，不仅记录了日军的暴行，也无意中记录了他存在的痕迹！
巨大的冲击让李默几乎窒息。他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小心翼翼地将这段胶片重新卷好，放回金属盒。证据完好！历史被凝固在这方寸之间！
他将三盒胶卷如同至宝般，郑重地放入恒温恒湿防潮箱，设定好参数，锁上密码锁。小小的箱子，此刻重如泰山，里面锁着三十万亡魂无声的呐喊和一个几乎颠覆时空的秘密。
做完这一切，李默疲惫地坐在椅子上，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张他穿越前拍摄的、在金陵大学旧址参观时的照片。照片里的他，站在爬满藤蔓的老图书馆前，笑容轻松，眼神里是对历史的缅怀和对和平生活的满足。
金陵大学……金陵大学！
王水生回忆中，那个雨夜，他看到黑衣人搬运金属匣的地点——“金陵大学后面那条巷子”！
一道闪电划过李默的脑海！
S-37装置在1937年被深埋在南京某处废墟，而他在2023年从那里挖出了它！王水生目睹了它被“黑衣人”运送到金陵大学附近！这绝非巧合！
金陵大学（现南京大学鼓楼校区）！那里，在1937年，是否隐藏着什么？是否与“黑衣人”、与S-37的来历有关？那里，在2023年，是否还残留着被历史尘埃掩埋的线索？
额角的疤痕传来清晰的悸痛，像是在提醒，也像是在催促。
李默关掉台灯，书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防潮箱微弱的运行指示灯，在角落里散发出一点幽绿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睛。
他回来了，但远未结束。胸口的胶卷是沉重的负担，额头的伤疤是永恒的印记。和平的生活只是他暂时栖身的伪装。金陵大学——这个连接着1937与2023的时空节点，成了他探寻真相、揭开S-37之谜、甚至可能……找到再次联系那个时空方法的第一个坐标。
黑暗中，李默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燃起了一点冰冷的、执着的火焰。他像一个从历史尘埃中归来的拾荒者，手握染血的证据，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悄然踏上了在现实世界中寻找答案的荆棘之路。第一步，就从那片爬满藤蔓的古老校园开始。他需要档案，需要旧地图，需要寻找那条早己消失在城市建设中的“后面的巷子”，需要挖掘被和平岁月深深掩埋的……时空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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