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区内的日子,是另一种形式的煎熬。李默靠着冰冷的墙角,在无数难民构成的“人毯”中勉强占据了一小块地方。浑浊的水和偶尔分发、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维持着他最低限度的生存。他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机械地呼吸,麻木地承受着饥饿、寒冷和无处不在的绝望气息。
他额头上的伤口在恶劣的环境下开始隐隐作痛,边缘有些发红,这让他心中警铃大作。失去所有药品的他,对任何一点感染迹象都充满了恐惧。他只能用浑浊的水(这水本身可能就是感染源)小心翼翼地冲洗伤口,祈求它不要恶化。
他尝试过寻找老周,但在这数万人的、如同巨大难民营的校园里,找一个特定的人如同大海捞针。他也远远看到过魏特琳女士几次,她总是行色匆匆,面容疲惫而坚毅,像一只不知疲倦的母狮,尽力守护着这片脆弱的庇护所。每一次她的出现,都像在绝望的泥潭里投下一颗微小的石子,激起一圈短暂而微弱的希望涟漪,但很快又被更沉重的现实吞没。
这天下午,一种不同寻常的压抑笼罩着安全区。空气中弥漫着比往日更浓重的焦躁和恐惧。窃窃私语在人群中流传,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听说了吗?昨天夜里……东边那片棚户区……”
“鬼子……鬼子进去了……”
“抓走了好多女人……还有……还有……”
说话的人声音哽咽,无法继续。周围的人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李默的心也沉了下去。安全区并非绝对安全,日军的魔爪随时可能伸进来,尤其是在深夜。魏特琳女士和拉贝先生再如何奔走抗议,也无法完全阻止那些己经彻底兽化的士兵。
就在这时,几个戴着“安全区卫生队”袖标的中国男人,脸色异常沉重,抬着几副简陋的担架,脚步匆匆地从主楼侧门出来,朝着相对偏僻的校园西北角走去。担架上盖着脏污的白布,勾勒出下面人体的轮廓。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和死亡的味道,随着他们的移动而弥散开来。
人群下意识地为他们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沉默着,眼神复杂。死亡在这里并不罕见,每天都有冻死、饿死、病死的人被抬出去。但今天的气氛格外凝重。
“唉……作孽啊……”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看着担架,浑浊的老泪流了下来。
“那些天杀的畜生……连……连……”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捂住了嘴,泣不成声。
李默的心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攥住。他下意识地站起身,远远地跟在那支沉默的抬尸队伍后面。一种莫名的、无法抗拒的冲动驱使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又或者,是潜意识里对残酷真相的一种病态确认。
他们来到了西北角,这里相对空旷,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建筑材料和垃圾。几个工作人员己经在那里挖好了一个浅浅的土坑。抬担架的人小心翼翼地将担架放下,准备进行简单的掩埋。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掀起了其中一副担架上白布的一角。
李默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定格!
白布下,露出一只苍白纤细、沾满污迹的手。那手指无力地垂着,手腕上……系着一条褪色的、用廉价红绳编织的……平安结。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李默的瞳孔骤然收缩!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那条平安结!那条样式普通、却让他记忆深刻的红绳平安结!是那个孕妇的!那个在小巷里,挺着大肚子,被汉奸追赶,最后在他制造声响引开注意后,跌跌撞撞逃向院门的孕妇!他给过她一个机会!
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逃掉了吗?!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李默像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呼吸骤然停止!他猛地冲上前几步,不顾工作人员的阻拦和呵斥,颤抖着手,一把掀开了那副担架上的白布!
映入眼帘的景象,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瞬间将他的理智、他作为一个现代人的所有认知、他勉强维持的心理堤坝——彻底焚毁!
担架上躺着的,正是那个孕妇!
她的蓝布棉袄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泥土和暗褐色的污迹。她圆隆的腹部……被残忍地剖开了!
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从胸口一首延伸到下腹!皮肉翻卷,边缘呈现出不规则的锯齿状,像是被极其粗暴的利器强行割开!腹腔内的脏器……以一种令人作呕的方式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暗红的血液和黄色的组织液混合着,己经半凝固。最令人魂飞魄散的是——她的子宫……那本应孕育着新生命的温暖摇篮……被野蛮地切开!里面……空无一物!
她的脸扭曲着,定格在一种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痛苦、恐惧和难以置信的惊骇表情!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这超越了人类想象极限的暴行!
而在她被剖开的腹部旁边,在那片血腥狼藉之中,赫然摆放着一个……小小的、蜷缩成一团的、青紫色的、刚刚成型的胎儿!
那小小的身体上还连着脐带,沾满了母亲的血污。它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破碎的布娃娃。它紧闭着眼睛,小小的拳头紧握着,仿佛在沉睡,又仿佛在无声地哭泣。
一尸两命。虐杀。剖腹取婴。
八个血淋淋的字,带着地狱最深处的寒气,瞬间塞满了李默的脑海!他曾经在历史资料中看到过只言片语的记载,但那只是冰冷的文字!此刻,这活生生的、惨绝人寰的景象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比任何噩梦都要恐怖一万倍!
“呕——!”
李默再也无法控制,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呕吐起来!胃里仅有的那点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混合着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干嚎!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翻转!眼前阵阵发黑,天旋地转!
“不……不……不可能……这不是真的……”他在地,双手死死抠进冰冷的地面,指甲断裂也毫无知觉。他浑身剧烈地颤抖,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牙齿疯狂地打颤,发出咯咯的声响。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抬尸的工作人员沉默着,脸上是深不见底的悲愤和麻木。远处的人群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传来压抑的啜泣和低低的诅咒。
李默的视线模糊了,泪水混合着呕吐物糊满了他的脸。他死死地盯着担架上那两具冰冷的躯体,那个孕妇临死前绝望的眼神,那个汉奸猥琐的笑脸,小巷里她绊倒时的无助……还有他自己制造声响引开注意后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所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疯狂闪回、碰撞、碎裂!
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制造了声响!她可能被发现了!她没能逃掉!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他们!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巨大的负罪感和自我厌恶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他救过老周,却失去了保命的药。他想救这个孕妇,结果却可能将她推向了更惨烈的死亡!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挣扎,所有在恐惧中坚守的那一点点“做点什么”的信念,在这一刻,被眼前这具被剖开腹腔、胎儿被弃置一旁的冰冷尸体,彻底碾成了齑粉!
这他妈是什么地狱?!这他妈是什么世界?!
一股超越了愤怒、超越了恐惧的、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如同万年玄冰,从心脏的位置向西肢百骸蔓延!他感觉不到冷了,感觉不到饿了,感觉不到额头的刺痛了。他感觉自己整个人,从内到外,都彻底死掉了。
什么穿越?什么原因?什么使命?什么“记住”?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最荒诞、最恶毒的笑话!
记住什么?记住人类可以堕落到如此地步?记住生命可以被如此践踏?记住希望之后是更深的绝望?记住他李默,一个来自和平年代的、自以为能“做点什么”的蠢货,最终只是加速了悲剧的发生?
他救不了任何人!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他的存在,在这个地狱里,本身就是个错误!一个带来更多痛苦和死亡的错误!
“哈哈……哈哈哈……”一阵低沉、嘶哑、如同夜枭啼哭般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李默喉咙里挤了出来。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抽搐,脸上却是一片死寂的空白,只有眼泪无声地汹涌流淌。
他不再看那担架,不再看任何人。他的目光失去了焦距,空洞地投向灰暗的天空。世界在他眼中褪去了所有颜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粘稠冰冷的黑暗和绝望。
安全区的嘈杂声、哭泣声、风声……一切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他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空壳,只剩下生理性的颤抖和那断断续续、令人毛骨悚然的低笑。
一个工作人员叹了口气,走上前,想把他扶起来:“兄弟……别看了……起来吧……这里凉……”
李默毫无反应。他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工作人员碰触到他手臂时,他猛地一缩,像受惊的野兽,喉咙里发出无意义的嗬嗬声,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抗拒,仿佛触碰他的是来自地狱的恶鬼。
工作人员无奈地摇摇头,放弃了。他们默默地用白布重新盖好那对惨死的母子,小心地将她们抬入那个浅浅的土坑,开始填土。
一锹,一锹,冰冷的泥土覆盖上去,渐渐掩埋了那刺目的蓝布棉袄,掩埋了那道撕裂生命的巨大伤口,掩埋了那个小小的、蜷缩的青紫色身体……
李默就那样蜷缩在旁边,一动不动,如同石化。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小的土堆,仿佛要将那下面埋葬的、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极致的邪恶和绝望,深深烙印进自己己经破碎的灵魂里。
安全区的围墙,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什么脆弱的庇护所,而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无法逃脱的囚笼。囚禁着数万待宰的羔羊,也囚禁着他这个来自未来的、被彻底摧毁的、只剩下无尽绝望的孤魂。
寒风卷起尘土,呜咽着掠过这片新起的坟冢,也掠过李默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躯壳。他额头的伤口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那里面的灵魂,己经先一步被这地狱的景象彻底杀死。
世界,在他眼中,彻底熄灭了最后一点光。只剩下永恒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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