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浅浅的土堆，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死死压在了李默的灵魂之上。他蜷缩在距离坟冢不远处的冰冷地面上，身体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仿佛也变成了这片绝望冻土的一部分。工作人员早己离开，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卷起尘土，呜咽着掠过这片新起的坟冢，也掠过李默空洞的躯壳。
时间失去了刻度。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安全区内的嘈杂——孩子的啼哭、伤员的呻吟、绝望的叹息、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日军巡逻车的引擎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晶，遥远而扭曲地传入他麻木的意识。他感觉不到饥饿，感觉不到寒冷，额头的伤口也失去了痛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被彻底掏空后的虚无。
绝望不再是汹涌的浪潮，而是凝固的冰河。它冻结了他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思考，所有的希望。那对被剖腹取婴的母子惨状，如同最恶毒的烙印，反复灼烧着他的视网膜，每一次闪回都带来灵魂深处的剧震，却又无法激起任何外部的波澜。他像一个被彻底拔掉了插头的机器，停止了运转。
为什么存在？
为什么是我？
为什么……要记住？
这些曾经折磨他的问题，如今也沉入了冰河深处，失去了意义。答案？在这个连婴儿都能被从母腹中掏出、随意丢弃的地狱里，寻求答案本身就是一种荒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寒夜的深入，也许是精神的极度耗竭，李默的意识终于彻底滑向了黑暗。不是睡眠，更像是意识本身的溃散。
然而，就在这片无边的、冰冷的黑暗里，一丝微弱的、截然不同的暖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漾开了一圈涟漪。
他“看”见了光。不是安全区里昏黄的、摇曳的烛光，也不是南京城燃烧的、狰狞的火光。是温暖的、明亮的、柔和的……日光灯管的光。
视野清晰起来。
他坐在一张熟悉的、宽大柔软的皮质办公转椅上。身下是人体工学设计的舒适支撑感。面前是一张宽大的实木办公桌，桌面整洁，摆放着最新款的**曲面屏显示器，上面是未完成的PPT图表。旁边放着一个马克杯，杯口还冒着袅袅的热气，散发出咖啡混合着奶精的香甜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空调暖风气息，以及打印纸的油墨味。
这是……我的办公室？
李默茫然地“看着”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攫住了他。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整齐，不再是那双沾满污泥、冻得发紫、指甲断裂的手。身上穿着柔软的、熨帖的法兰绒衬衫和舒适的羊毛背心，而不是那件散发着恶臭、冰冷刺骨的破棉袄。
“默哥，年会策划案我放你桌上了啊！”一个清脆活泼的女声响起。李默“转头”，看到隔壁工位的实习生小张，扎着马尾辫，穿着时尚的卫衣，脸上带着熬夜加班后依旧活力满满的笑容，将一份文件夹放在他桌角。她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没有恐惧。
“老李，昨晚喝断片了吧？头还疼不？给，醒酒茶，老婆大人特批带过来的！”技术部的老赵端着个保温杯走过来，脸上是促狭又带着关切的熟悉笑容。保温杯……李默的目光落在那个锃亮的不锈钢杯子上，心脏猛地一缩！
“爸爸！爸爸！”一个更稚嫩、更清脆、如同天籁般的声音由远及近。一个小小的身影像炮弹一样冲进办公室，扑到他腿上！是他五岁的女儿，笑笑！梳着可爱的羊角辫，穿着粉色的羽绒服，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她手里举着一个用彩纸折的小飞机，“爸爸你看！我折的！老师说飞得可远啦！”
李默僵硬地、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女儿灿烂无邪的笑脸。那笑容，如同冬日里最纯净的阳光，瞬间穿透了他意识深处凝固的冰层！一种巨大到几乎让他心脏停跳的温暖和酸楚，猛地从灵魂最深处炸开！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抚摸女儿柔软的脸颊，想要去感受那真实的、生命的温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女儿笑容的瞬间——
啪！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树枝断裂声，如同惊雷般在他耳边炸响！
温暖的办公室、明亮的灯光、小张的笑容、老赵的保温杯、女儿那如同天使般的笑脸……所有的一切，如同被重锤击碎的玻璃，瞬间化作无数闪亮的碎片，迸裂、消散！
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刀，瞬间切开了虚假的暖意！浓烈的血腥味、尸臭味、汗臭味、硝烟味……混合着冰冷刺骨的空气，粗暴地灌入他的口鼻！
李默猛地睁开眼！
没有办公室！没有同事！没有女儿！
只有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安全区围墙外呼啸的、如同鬼哭的寒风！只有身下冰冷坚硬的土地！只有周围无数蜷缩在寒冷与绝望中、瑟瑟发抖的难民轮廓！
刚才那一切……是梦？一个如此清晰、如此温暖、如此……残忍的梦？！
巨大的落差如同万丈深渊，瞬间将他从短暂虚幻的天堂，狠狠摔回了冰冷刺骨的地狱现实！那温暖的气息、女儿的笑容、同事的调侃……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反复刺穿着他刚刚被暖意稍微软化了一瞬的心脏！
“呃……呃……”旁边传来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是那个咳得撕心裂肺的老妇人。她的孙女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体也在发抖，脸上挂着冻僵的泪痕。
“奶奶……冷……笑笑好冷……”小女孩无意识地呢喃着，将冻得通红的小脸埋在老妇人冰冷的怀里，寻找着根本不存在的温暖。
笑笑……
女儿那声清脆的“爸爸”和小女孩这声无意识的“冷”，在李默的脑海中轰然碰撞！一种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那不是肉体的痛，而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剧痛！
他的笑笑！他那会在温暖的家里，穿着粉色羽绒服，举着纸飞机对他笑的女儿！而眼前这个也叫“笑笑”（或许只是同音）的小女孩，却在这人间地狱里，依偎在濒死的亲人怀中，冻得瑟瑟发抖，连哭泣都那么微弱！
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超越了绝望的、纯粹的愤怒和不甘，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第一次在他被冰封的胸腔里猛烈地爆发！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这痛感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无力！
他想怒吼！想质问这操蛋的老天！想摧毁这该死的一切！但他张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如同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被淹没在呼啸的寒风中。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如同鬼魅般的哭泣声从不远处的人群中传来。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宝儿……我的宝儿……醒醒啊……别睡……娘在这儿……娘抱着你呢……”一个年轻母亲的声音，如同泣血的杜鹃，在寒夜里飘荡。
李默僵硬地转过头。借着远处安全区建筑透出的一点点微光，他看到那个母亲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她的脸贴在襁褓上，身体因为哭泣而剧烈地颤抖。而她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襁褓，却异常安静，没有任何声息。婴儿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色。
孩子……冻死了。
就在这所谓的“安全区”里，在母亲的怀里，被这无情的寒夜夺走了刚刚开始的生命。
李默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青白色的小脸上，然后又猛地转向身边那个蜷缩在老妇人怀里、冻得发抖的小女孩“笑笑”，最后，意识深处，女儿那张在温暖灯光下、红扑扑的、带着灿烂笑容的小脸再次清晰地浮现！
三个孩子的影像在他脑海中疯狂交叠、碰撞！
一个在温暖的家中无忧无虑地笑着。
一个在寒冷的地狱里无助地颤抖。
一个……己经在这绝望的寒夜里，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小小尸体。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终于从李默喉咙深处挤了出来！不是怒吼，不是质问，而是灵魂被这巨大反差和残酷现实彻底碾碎时发出的、最原始的悲鸣！
他猛地将头深深埋进自己冰冷、沾满污泥的臂弯里！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冲击而无法控制地痉挛、抽搐！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划过冰冷的脸颊，带来一阵刺痛的灼热感，却又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
绝望不再仅仅是冰河。它变成了沸腾的岩浆和极地的寒冰在他体内同时肆虐！一边是梦境中女儿笑容带来的、足以灼烧灵魂的温暖和思念；一边是现实中冻死的婴儿、濒死的老人、在寒风中颤抖的孩童构成的、冰冷刺骨的死亡图景！这巨大的撕裂感，比单纯的绝望更甚万倍！
他救不了任何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他甚至保护不了自己记忆里那点可怜的温暖！那个梦，不是慰藉，而是最残酷的刑罚！它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眼前的地狱是何等的不容抗拒！
冰河之下，岩浆奔涌。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内外夹击、即将爆裂的容器。额头的旧伤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如同魔鬼的低语，提醒着他身处何方。
他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无声地恸哭。泪水浸湿了肮脏的袖口，却洗刷不掉眼前那冻僵的婴儿青白色的脸，也洗刷不掉灵魂深儿那渐渐模糊的、温暖的笑颜。
世界彻底失去了温度，也失去了声音。只剩下他胸腔里那如同破鼓般沉闷、绝望的心跳，以及意识深处，那无声的、永恒的诘问：
这地狱，何时是尽头？这冰河，如何能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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