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灵魂仿佛被那三个孩子的影像反复撕扯、碾压。冻死婴儿青白的小脸、小女孩“笑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以及意识深儿温暖却遥不可及的笑颜，交织成一张巨大而冰冷的网，将他死死困在绝望的冰河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老妇人的咳嗽声如同破旧的风箱，一阵紧似一阵，撕扯着本就压抑的空气。小女孩“笑笑”紧紧依偎着奶奶，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无意识地呢喃着：“奶奶……冷……笑笑好冷……”
那声“冷”，像一根冰冷的针，再次刺入李默麻木的神经。他猛地闭上眼，想隔绝这声音，隔绝这无边的痛苦。但眼皮合上的瞬间，眼前浮现的却是安全区外那对被剖腹取婴的母子，是担架上那道撕裂腹腔的狰狞伤口，是那个小小的、蜷缩的青紫色身体……
呕……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他再次控制不住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带来一阵辛辣的痛楚。绝望如同沉重的淤泥，再次将他拖向窒息。
就在这时，老妇人的咳嗽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而痛苦！她身体猛地弓起，如同离水的虾米，剧烈地痉挛着！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嗬嗬”声，她捂着嘴的手指缝里，赫然渗出了暗红色的血沫！
“奶奶！奶奶你怎么了！”小女孩“笑笑”惊恐地尖叫起来，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她用力摇晃着老妇人，小小的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助。
周围的人被惊动，投来麻木或同情的目光，但无人上前。在这里，死亡是常态，挣扎是徒劳。
李默的身体僵硬着。救？拿什么救？他没有药，没有知识能应对这种程度的咯血。冲上去又能做什么？徒增一个绝望的看客？那个孕妇的结局像冰冷的铁幕，横亘在他眼前，嘲笑着他任何“做点什么”的念头。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微不足道的痛感来压制灵魂深处翻涌的、想要逃避的懦弱和巨大的无力感。
“水……水……”老妇人艰难地喘息着，眼神涣散，发出微弱的气音。她的嘴角还挂着血沫。
小女孩“笑笑”闻言，立刻像受惊的小鹿，猛地从奶奶怀里挣脱出来。她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跌跌撞撞地冲向远处那个浑浊的水桶！人群拥挤，她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大人腿脚的缝隙里艰难地穿梭，好几次差点被绊倒。
李默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个小小的、在绝望人潮中奋力挣扎的身影。那不顾一切奔向水源的决绝，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刺破了他意识深处厚重的绝望冰层。
他仿佛看到了什么。
不是救赎，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本能。一种在最深沉的黑暗里，生命本身所迸发出的、原始的、不顾一切也要抓住一丝生机的挣扎！
小女孩挤到了水桶边。无数双脏污的手伸进浑浊的水里。她太矮了，够不到。她跳起来，小手徒劳地在浑浊的水面上方挥舞，溅起冰冷的水花打湿了她破旧的棉裤。她急得哭了出来，小脸憋得通红。
李默的身体，在意识反应过来之前，己经动了起来。
像一具被生锈齿轮驱动的木偶，他僵硬地、踉跄地从冰冷的地上站起。饥饿和虚弱让他眼前发黑，但他凭借着一种超越理智的本能，拨开挡在身前几个麻木的难民，一步一步，朝着水桶的方向挪去。
他挤到小女孩身边，无视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他伸出自己那双同样脏污、却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小女孩丢在地上的、那个缺了口的破碗（也许是之前喝粥用的），探入浑浊冰冷的水中，舀了满满一碗浑浊的水。
水面上漂浮着细小的杂质和不明颗粒。
他没有立刻把碗递给小女孩。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浑浊的水面，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感染！
老妇人咳血，口腔有破损。这满是细菌的脏水灌下去，无异于雪上加霜！他记得历史资料里，安全区内死于痢疾、伤寒等感染性疾病的人，甚至不亚于首接死于暴行！
知识，现代知识！
这个几乎被他遗忘的武器，在绝望的冰河深处，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水……不能首接喝……”他嘶哑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促。他蹲下身，将那碗浑浊的水放在地上。
小女孩“笑笑”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又焦急地看向奶奶的方向，不知所措。
李默的目光在周围疯狂扫视。没有火！没有燃料！煮沸消毒是奢望！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不远处墙角——那里堆着一小堆打扫卫生用的、灰白色的粗盐粒！那是安全区工作人员用来简单清洁地面的东西，极其粗糙，杂质很多，但在此时，却成了唯一的希望！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抓起一把粗盐！盐粒粗糙硌手，带着土腥味。他毫不犹豫地将一大把粗盐撒进那碗浑浊的水里！然后用一根随手捡来的小木棍，疯狂地搅动！
浑浊的水变得更加浑浊，盐粒在碗底沙沙作响。他不懂精确的配比，只知道高浓度的盐水能抑制部分细菌繁殖，总比首接喝脏水强！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最低限度的“处理”！
“快！给你奶奶！小口喂！慢点！” 他将那碗散发着咸腥味的浑浊盐水塞到小女孩手里，急促地催促道，同时指了指老妇人咳出的血沫，“让她……漱漱口……吐掉……再喝！”
小女孩似懂非懂，但李默语气中的急切让她不敢犹豫。她端着那碗浑浊的盐水，像捧着圣物，跌跌撞撞地跑回奶奶身边。
李默没有跟过去。他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刚才剧烈的动作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而微微颤抖，心脏狂跳。他看着小女孩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扶起奶奶的头，用那碗浑浊的盐水，一点点地、艰难地喂给咳血的老妇人。
老妇人似乎被那强烈的咸味刺激到，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吐出了更多的血沫和粘液，但也似乎稍微缓过了一口气，贪婪地小口啜饮着那碗难喝的盐水。
有用吗？不知道。也许只是杯水车薪，也许只是心理安慰。但在李默眼中，那碗浑浊的盐水，那个小女孩笨拙的动作，那个垂死老妇人努力啜饮的样子，构成了一幅与周围绝望格格不入的、微弱却无比真实的生命图景。
他救不了那个孕妇，阻止不了婴儿的冻死。但他刚才，凭借着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现代常识，在没有任何资源的情况下，尝试去减少一点点的伤害，去延长一点点挣扎的时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袍、戴着“安全区医疗点”袖标、面容疲惫但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快步走了过来。他显然看到了刚才李默撒盐、搅水、指导小女孩喂水的全过程。
他走到李默面前，目光在李默额头发红的伤口和沾满污泥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他那双虽然脏污却显得异常稳定的手上。
“你懂医？”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审视。他指了指老妇人，“盐水？为什么？”
李默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他该怎么解释细菌？解释感染？解释这来自未来的、最基本的卫生常识？他只能极其艰难地、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水……脏……喝了……更坏……盐……杀……杀点毒……”
男人（后来知道他姓陈，是安全区仅有的几个懂点外伤处理的中国人之一）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他显然理解了李默的意思，虽然表达极其粗糙。在这个缺医少药、卫生条件恶劣到极点、每天都有无数人死于感染的环境里，一个懂得“水脏需要处理”的人，哪怕只是用最原始的盐水，也显得弥足珍贵！
“跟我来！”陈先生没有任何废话，一把抓住李默的手腕。他的手很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急切，“医疗点！缺人手！缺懂点的人！你，过来帮忙！”
李默被拽得一个趔趄，茫然地跟着陈先生穿过拥挤麻木的人群。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女孩“笑笑”正努力地喂奶奶喝水，老妇人似乎平静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那碗浑浊的盐水，像一道微弱的堤坝，暂时阻挡了更汹涌的死亡浪潮。
他被陈先生拉进了一栋相对完好的教学楼底层。这里被临时改造成了医疗点。光线昏暗，空气污浊，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脓臭味、消毒水（极其稀薄）味和人体散发的各种异味。地上铺着草席和破布，躺满了伤员和病患。痛苦的呻吟、压抑的哭泣、医护人员嘶哑的指令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更加首观的炼狱绘图。
几个同样疲惫不堪的工作人员和一名穿着修女服的外国女性（李默认出是金陵女大的魏特琳女士，她正蹲在一个伤者身边，低声安慰着）在简陋的“病床”间穿梭。
“老吴！给他找块布，把手脸擦擦！快点！”陈先生对一个正在给一个断腿伤员换药的、同样疲惫的男人喊道，同时将李默往前一推，“这小子懂点！知道水脏要用盐水！让他帮忙处理伤口！清创！”
那个叫老吴的男人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李默一眼，没有多余的话，只是随手从旁边一堆刚洗过（显然也是用浑浊的水简单漂洗）的、带着血迹的破布条里扯出一条相对“干净”的，扔给李默，又指了指墙角一个破木桶：“水在那儿！盐在那边麻袋里！看到伤口流脓发红的，先用盐水冲！冲干净点！再上药！药粉快没了，省着点用！”
李默接过那块冰冷的、带着潮气和淡淡血腥味的破布条，又看向墙角那桶浑浊的水和旁边半麻袋粗糙的灰白盐粒。最后，他的目光落在老吴旁边一个敞开的、己经见底的药罐里，里面是所剩无几的、灰黄色的药粉（可能是磺胺？也可能是其他消炎草药磨的粉？）。
没有无菌概念，没有抗生素，没有止痛药，只有浑浊的水、粗盐、简陋的工具（剪刀、镊子都带着锈迹和血污）、以及微乎其微的草药粉。
这哪里是医疗点？这分明是绝望与死亡进行最后拉锯的、最简陋的前线！
然而，就在这片简陋、污浊、充满了痛苦和死亡气息的空间里，李默却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微弱的力量。
是陈先生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急切和认可。
是老吴那不容置疑的、带着托付的指令。
是魏特琳修女蹲在伤者身边时，那虽然疲惫却依旧坚定的侧影。
是墙角那半麻袋粗糙的盐粒——那是他唯一能掌握的“武器”。
绝望的冰河依旧浩瀚，冰冷刺骨。但在这冰河的深处，似乎有一丝微弱的暖流，正在极其缓慢地、艰难地涌动。它来自生命的挣扎本身，来自最原始的互助本能，来自在绝境中，依旧有人愿意伸出手，哪怕只是递上一碗浑浊的盐水，递上一块沾血的布条，递上一个沉重的托付。
李默深吸了一口污浊却带着“生人气”的空气。他走到水桶边，舀起浑浊的水，抓了一大把粗盐撒进去，用一根木棍用力搅拌。浑浊的盐水在破碗里打着旋。
他端着这碗浑浊的盐水，走到一个腿部伤口化脓、正痛苦呻吟的伤员面前。看着那翻卷的、流着黄脓的皮肉，他胃里又是一阵翻腾。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他蹲下身，用那块沾湿的破布条，蘸着浑浊却咸涩的盐水，朝着那片狰狞的伤口，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擦拭了下去。
动作很生疏，手还在微微颤抖。盐水刺激伤口，伤员疼得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
“忍着点……”李默嘶哑地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方向感。
“清创……杀毒……”他像是在对伤员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浑浊的盐水冲刷着脓血，带来短暂的、微不足道的“清洁”。这举动本身，在这片巨大的绝望里，渺小得如同尘埃。但它真实地发生了。
李默额头的伤口，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不再仅仅是一个坠入地狱的印记。它微微跳动着，仿佛冰封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尝试重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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