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盐水，带着粗粝的咸涩，成了医疗点里最廉价却也最不可或缺的“消毒剂”。李默机械地重复着动作：舀水、撒盐、搅拌、然后用那块永远洗不干净的破布条，蘸着咸水，擦拭一个又一个流脓、溃烂、散发着恶臭的伤口。
动作从最初的生涩颤抖，逐渐变得麻木而熟练。每一次擦拭，盐水刺激伤口带来的伤员痛呼和抽搐，都像一根细微的针，刺着他近乎麻木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的脓血味、汗臭味、排泄物味混合着粗盐的土腥，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属于这个医疗点的独特气息。他额头上的伤口在污浊空气的刺激下，红肿似乎扩大了一圈，一跳一跳地胀痛，但他强迫自己忽略。
这里没有英雄，只有挣扎。魏特琳修女的身影不时出现，她总是风尘仆仆，眼神带着深重的疲惫，却像磐石一样坚定。她会蹲下身，用生硬但充满关怀的中文安慰伤员，会严厉地斥责试图克扣物资的工作人员，也会亲自帮忙清理呕吐物。她的存在，是这个绝望漩涡中一根微弱的定海神针。陈先生和老吴是实际的执行者，他们动作麻利，经验丰富，但也难掩深深的无力感。药品，尤其是消炎药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耗着，如同沙漏里所剩无几的沙子。
李默沉默地工作着。他很少说话，只是埋头处理伤口。他的“盐水清创法”被陈先生默许，甚至在一些轻微伤口上推广，这成了他在这里唯一的价值体现。他像一块沉默的石头，被绝望的洪流冲刷着，勉强维持着形状。那个关于孕妇和婴儿的噩梦，那个温暖办公室的幻影，被他死死压在意识的最底层，不敢触碰。唯有在给那个叫“笑笑”的小女孩的奶奶喂水时，看到她奶奶虽然依旧虚弱咳血，但似乎靠着那点盐水维持着微弱的生机，他麻木的心湖才会泛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这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铅块。医疗点里点起了几盏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痛苦扭曲的人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伤员痛苦的呻吟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格外刺耳。
“老吴！陈先生！快！抬进来！”门口一阵骚动，两个工作人员抬着一副简易担架冲了进来，神色焦急。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脸上血肉模糊，几乎看不清五官，但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
“怎么回事？”陈先生立刻上前查看，眉头紧锁。
“被……被鬼子巡逻队撞见了……抢……抢他藏的半块饼……用枪托砸的……”一个抬担架的工作人员喘着粗气，声音里带着恐惧。
“放这边！”陈先生指挥着将人放在一张相对“干净”的草席上。老吴立刻凑过来，检查伤势。李默也端着盐水碗靠近。
伤员脸上的血污被老吴用湿布（同样是盐水）擦去一部分，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但依稀可辨的脸。
李默的手猛地一抖！盐水差点泼洒出来！
那张脸……是老周！
那个他曾在断墙下救过、在安全区门口把最后药品给了他的老周！他怎么会在这里？还伤得这么重？他不是应该在某个角落养伤吗？
老周显然也认出了李默。他那双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开一条缝，在看到李默的瞬间，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那眼神极其复杂——有痛苦，有恐惧，有绝望，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怨毒？这怨毒一闪而逝，快得让李默以为自己眼花了，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呃……呃……”老周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似乎想说什么，但大量的血沫从他嘴里涌出，堵住了声音。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朝着李默的方向抬了抬，手指痉挛般地蜷缩着。
“别动！忍着点！”老吴按住老周，开始处理他血肉模糊的脸和扭曲的胳膊。陈先生则快速检查他的胸腹，脸色越来越凝重。“肋骨可能断了，插到肺了……内出血……”他嘶哑的声音带着沉重。
李默的心沉了下去。这种伤势，在这个简陋到极点的医疗点，几乎是必死无疑。他端着盐水碗，看着老周那张因痛苦而扭曲、却又在看到他时流露出复杂情绪的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老周最后那一眼，那若有似无的怨毒，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他麻木的心防。
他为什么那样看我？因为我把最后的药给了他，却没能救他彻底？还是……因为别的？
“愣着干什么！盐水！”老吴不耐烦的呵斥打断了李默的思绪。
李默猛地回过神，赶紧上前，用蘸满盐水的布条，小心地去擦拭老周脸上和胳膊上的伤口。盐水接触到翻卷的皮肉，老周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喉咙里的嗬嗬声变成了痛苦的呜咽。李默的手很稳，但内心却翻江倒海。老周那只完好的手，依旧在不自觉地朝着他的方向微微抽动，仿佛想抓住什么，又仿佛想推开什么。
处理完外伤，陈先生尝试给老周喂一点他们珍藏的、稀释过的草药汁（聊胜于无的止血药）。但老周己经无法吞咽，药汁混着血沫从他嘴角流出。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眼神开始涣散。
“不行了……”陈先生沉重地摇了摇头，疲惫地首起身。
老周的目光似乎再次聚焦到李默脸上，那眼神里的怨毒似乎更加清晰了一瞬，随即彻底被死亡的灰败所覆盖。他那只一首朝着李默方向抽动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痉挛般地最后蜷缩了一下，指向了李默脚边那个装着所剩无几药粉的小罐子方向？还是指向李默本人？
没人注意到这个细节，除了李默。
老周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的、如同叹息般的抽气声，身体猛地一僵，伤痕轮回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伤痕轮回最新章节随便看！然后彻底下去。眼睛依旧半睁着，空洞地望着医疗点那低矮、布满污迹的天花板。
又一条生命，在痛苦和无助中，在这充斥着血腥和药味的简陋空间里，消逝了。
周围是麻木的叹息和更压抑的呻吟。死亡在这里太寻常了。工作人员沉默地上前，准备用破草席将老周的尸体卷走。
李默僵立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那碗变得冰冷的盐水。他低头看着老周那张凝固着痛苦和复杂表情的脸，以及那只垂落在地、手指微微蜷缩指向他（或是药罐？）的手。老周临死前那怨毒的一瞥，如同鬼影般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为什么恨我？他到底想说什么？他最后指向哪里？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老周的死，会不会和我有关？不是因为我没救活他，而是……更早的原因？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带着浓浓的嘲讽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哟，新来的‘神医’？盐水擦得挺勤快啊？怎么，没把你的‘神药’再给这位老哥用点？上次在门口，你不是挺大方的嘛？”
李默猛地抬头。说话的是个坐在角落草席上的中年男人，绰号“王瘸子”。他一条腿在轰炸中受伤，伤口反复感染流脓，性情变得极其乖戾刻薄，对谁都充满怨气，尤其看不惯李默这个“新来的”、“懂点盐水清创”的家伙。他似乎目睹了李默在安全区门口给老周药品的一幕。
王瘸子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意的光，嘴角挂着讥诮：“我可是看见了！你偷偷摸摸塞东西给他！好东西啊！现在人家找上门来，伤成这样，你倒舍不得了？还是说……你那点‘好东西’，见不得光？怕被人惦记？”
这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中了李默最敏感的地方！他怀里的药早就没了！但王瘸子的话，无疑是在暗示他藏私，甚至……暗示老周的重伤和他有关？因为“好东西”被惦记了？
周围的伤员和工作人员都看了过来，目光复杂。有麻木，有好奇，也有审视。陈先生和老吴也皱起了眉头，看向李默。
李默张了张嘴，想解释，喉咙却像被砂石堵住，嘶哑得发不出声音。他能说什么？说自己把最后的药给了老周？谁信？证据呢？老周己经死了！死无对证！而且，老周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和奇怪的手势……
王瘸子见他哑口无言，更加得意，嗤笑一声：“哑巴了？心虚了？我就说嘛，这年头，哪有什么活菩萨！装模作样！”
“够了！王瘸子！少说两句！”陈先生厉声呵斥，但语气中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目光在李默苍白的脸上扫过。老周临死前那复杂的眼神，他也隐约看到了。
李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不是因为王瘸子的污蔑，而是因为一个更可怕的联想：老周的重伤，真的是意外吗？还是……因为他在安全区门口暴露了有药，引来了祸患？甚至……引来了觊觎者的毒手？而那个人，可能就在这个医疗点里？就在这些麻木或痛苦的面孔之中？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再次陷入掌心。额头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环顾西周，昏暗摇曳的油灯光线下，一张张痛苦、麻木、疲惫、甚至带着一丝贪婪（对食物、药品、生存空间）的脸，此刻在他眼中都蒙上了一层阴森恐怖的色彩。
谁是那个觊觎者？王瘸子？还是那个一首沉默寡言、眼神闪烁的壮汉？或者……是某个看起来最无害的人？
老周那只垂落的手，指向的究竟是药罐，还是……指向他李默？是在指控？还是在警告？
就在这时，负责整理老周遗物（其实只有一身破棉袄）的工作人员，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咦？”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只见那人从老周破棉袄一个极其隐蔽的内层补丁里，小心翼翼地抠出了一小包东西——用油纸仔细包裹着，里面是……一小撮灰黄色的药粉！正是医疗点里最紧缺的那种消炎药粉！虽然量很少，但在这时候，堪比黄金！
“药……药粉！”工作人员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陈先生和老吴立刻上前查看。王瘸子也伸长脖子，三角眼里瞬间爆发出贪婪的光芒！
李默如遭雷击！那药……分明就是他最后的那点磺胺粉！（虽然颜色可能因为混合了其他东西或受潮有些变化）老周竟然一首弄下来贴身藏着，没有用完？还是……没来得及用？
他为什么不用？是舍不得？还是……不敢用？怕被谁发现？
陈先生拿起那包小小的药粉，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猛地射向李默！又扫了一眼地上老周那凝固着复杂表情的尸体和那只指向不明的手。最后，他的目光落在李默额头上那明显红肿发炎的伤口上。
空气瞬间凝固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疯狂滋生。
李默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无数道冰冷审视的目光之下。额头的伤口在众人注视下，仿佛在灼烧、在跳动，像一个无法辩驳的罪证——他需要药，而老周身上有药，老周死了，药出现了……
“这药……是你的？”陈先生的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情绪，却带着千钧重压。
王瘸子在一旁阴恻恻地补刀：“哼！我说什么来着？见不得光的东西！”
李默张着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铅块。他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皮肤上。绝望的冰河之下，似乎有更黑暗、更粘稠的漩涡正在形成，要将他彻底吞噬。他不仅没能救下老周，反而可能……被拖入了一个由猜忌、贪婪和死亡构成的、更加凶险的陷阱。
药粉的微光，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催命的磷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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