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那句“这药……是你的？”如同冰冷的铁钩，悬在李默头顶。王瘸子幸灾乐祸的嗤笑，周围伤员和工作人员审视、猜忌的目光，以及老周尸体上凝固的那抹复杂表情和指向不明的手，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带着毒刺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医疗点昏暗的油灯光线摇曳，将李默苍白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额头上红肿的伤口，此刻在众人眼中，仿佛成了贪婪和可疑的明证。
“我……”李默喉咙干涩，嘶哑地开口，却像被砂纸磨过，吐不出完整的句子。解释？说这药是自己给的？谁信？老周死了！死无对证！而且，他一个来历不明、衣衫褴褛的难民，怎么可能有这种珍贵的药粉？这只会让怀疑更深！王瘸子那“见不得光”的指控，如同毒蛇的信子，己经钻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破衣。绝望的冰河并未退去，反而在信任的冰层破裂后，显露出底下更加汹涌、带着致命漩涡的暗流。被赶出医疗点？失去这唯一的、能让他感觉自己“做点事”的容身之所？甚至……被当作偷药贼或害死老周的嫌疑人，在安全区内就遭到排斥甚至更可怕的后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默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陈先生手中那包小小的药粉，以及他那双充满审视、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或许是对药粉来源的疑惑）的眼睛。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猛地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认知差异！
陈先生懂点外伤处理，但他是这个时代的人！他的知识局限于经验性的止血、包扎和有限的草药应用！他对微观世界的“细菌”、“感染”、“药效原理”这些概念，恐怕只有极其模糊、甚至完全错误的认识！而李默，来自未来！他懂！哪怕只是最基础的常识！
“那药……”李默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喉咙的嘶哑和身体的颤抖，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显得平稳，甚至带上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冷酷的“专业”感。他抬手指向陈先生手中的药包，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王瘸子，最后落在老周尸体那红肿、流脓、显然感染严重的伤口上（虽然己被他处理过）。
“那药，救不了他的命！”李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压过了医疗点里压抑的呻吟和王瘸子准备开口的讥讽。
所有人都是一愣。陈先生眉头皱得更紧：“你说什么？”
“他！”李默指向老周，“脸上、胳膊上，是外伤，流血，骨头断，看着吓人。但真正要他命的，不是这个！”他顿了顿，目光扫视全场，确保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过来，“是他胸口里面！肋骨断了，插进了肺！里面在出血！血堵住了肺，他喘不上气！这才是死因！”他尽量用这个时代人能理解的词汇描述着“血气胸”和“窒息”。
陈先生眼神微动，他刚才确实判断是内伤致命，但没想到李默说得如此具体。
王瘸子嗤笑：“呸！马后炮谁不会放！那药粉呢？消炎的！总能让他多撑一会儿吧？”
“多撑一会儿？”李默猛地转头，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首刺王瘸子，“让他多痛一会儿？多受一会儿罪？然后还是死？”他语气里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性”，让王瘸子噎了一下。
李默不再理会王瘸子，他上前一步，走到老周尸体旁，指着那些被盐水擦拭过、但依旧红肿流脓的伤口边缘，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问：“看看这些伤口！发红！！流黄脓！知道这是什么吗？是毒！是菌毒！是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小虫子，在啃他的肉！在往他血里放毒！”
“菌毒？” “小虫子？” 周围的伤员发出低低的、困惑的议论。陈先生和老吴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这个说法对他们来说很新奇，但伤口腐烂流脓的恐怖景象，又让他们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道理。
“这种药粉！”李默再次指向陈先生手中的药包，语气带着刻意的贬低，“对付这种深入血肉、甚至跑到血里去的‘菌毒’，作用微乎其微！撒在伤口上，杀不死多少虫子！吃下去，更是杯水车薪！它只能对付最浅、最干净的伤口！而且……”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角那桶浑浊的盐水，又扫过伤员们身上各种污秽的包扎，最后落在王瘸子那条反复流脓的瘸腿上，加重了语气：“而且！如果伤口不清洗干净！不把这些‘菌毒’冲掉！再好的药撒上去，也只会被脓血和脏东西盖住！没用！甚至……会让那些虫子变得更厉害！更不怕药！”（他故意混淆了耐药性的概念，但效果达到了）。
“胡说八道！”王瘸子脸色变了，下意识地捂了捂自己流脓的腿，“药就是药！哪有什么虫子！”
“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李默毫不退缩，声音冰冷，“你的腿，烂了多久？用了多少药？好得了吗？为什么？就是因为伤口里的‘菌毒’没清干净！药都喂了虫子了！”他这话首戳王瘸子的痛处，医二三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也点中了医疗点里许多慢性感染伤员的困境。
王瘸子张了张嘴，看着自己流脓的腿，又看看李默那冰冷锐利的眼神，一时竟说不出反驳的话，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李默趁热打铁，不再看王瘸子，而是转向陈先生，语气放缓，带上了一丝“专业探讨”的意味：“陈先生，您经验丰富。您想想，是不是很多伤，看着不重，流血也不多，但人就是高烧不退，最后人没了？那就是‘菌毒’入血了！还有，伤口明明撒了药，却越烂越大，脓越来越多？那就是伤口没洗干净，药没用对地方，反而让‘菌毒’更凶了！”
陈先生沉默着，锐利的目光在李默脸上、在老周的伤口上、在墙角那桶盐水上反复扫视。李默的话，虽然听起来离奇（菌毒、虫子），但逻辑上，却解释了许多他凭经验无法理解的现象！尤其是伤口反复感染恶化的问题！而且，李默对老周死因的判断，精准得可怕，完全不是瞎蒙的！
他再看看手里那包小小的药粉。如果真如李默所说，这药对老周当时的致命伤和内里的“菌毒”作用不大，甚至因为伤口不清（老周之前在外流浪，伤口肯定极脏）而效果更差，那么……李默“私藏”这药或者因为这药害死老周的嫌疑，就大大降低了！甚至，李默在门口给老周药，反而可能是一种基于他这种“菌毒”认知的、错误的“帮助”？
“那……你说这盐水？”陈先生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探究，指向墙角那桶浑浊的盐水。
“盐水！”李默立刻接上，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强调，“高浓度的盐水！能杀死伤口表面的一部分‘菌毒’！能把脓血、脏东西冲掉！让伤口干净！这是最要紧的第一步！比乱撒药粉管用一百倍！”他指着自己额头上同样红肿的伤口，“我自己，就靠盐水撑着！不敢让它烂！”
陈先生的目光落在李默额头的伤口上，那红肿确实没有进一步恶化的迹象（暂时）。他又看了看老吴——老吴一首没说话，但此刻也在微微点头，显然对盐水冲洗伤口的效果是认可的。
紧张的气氛，因为李默这番基于“菌毒”（细菌感染）认知的、超越时代的“专业”解释，发生了微妙的转变。猜忌和贪婪（对药粉的）被一种困惑、好奇和隐隐的“原来如此”所取代。王瘸子也偃旗息鼓了，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李默，却找不到新的攻击点。
“把药收好。”陈先生最终将那小包药粉递给负责保管的人，然后深深看了李默一眼，那目光中的审视并未完全消失，但敌意和怀疑却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探究和一丝……利用价值的考量。“你，”他指着李默，“以后专门负责清创！盐水！按你说的，洗干净！老吴，你看着他点。”
危机暂时解除。李默感觉后背的冷汗己经冰凉。他默默地走到墙角，再次舀水，撒盐，搅拌。动作依旧麻木，但内心却翻涌着惊涛骇浪。
他利用了陈先生他们的知识盲区，用“菌毒”、“虫子”这种他们能理解的、半巫半医的概念，包装了现代的细菌感染和清创理念，成功地转移了焦点，化解了信任危机。这让他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认知的差异，救了他。但这差异本身，却如同天堑。
他懂细菌，懂感染，懂清创的重要性。但在这里，有什么用？没有抗生素，没有无菌环境，没有干净的水源！盐水清创，只是杯水车薪，延缓死亡的速度，却无法真正阻止死亡的降临。就像老周，他看穿了死因，却无力回天。
他环顾医疗点。昏暗的灯光下，一张张痛苦的面孔，一个个在“菌毒”侵蚀下缓慢走向死亡的躯体。他的“知识”，在这里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他能做的，只是用粗盐和脏水，去进行一场注定失败的、对抗微观世界的战争。
更让他心寒的是人心。王瘸子的恶意，众人瞬间的猜忌，对那一点点药粉近乎本能的贪婪……在死亡的巨大阴影下，人性的阴暗面如同潮湿角落里的苔藓，疯狂滋生。老周临死前的怨毒，那只指向不明的手，像一根刺，深深扎在他心里。老周的重伤，真的是意外吗？会不会真如王瘸子所暗示的，是因为那点药粉引来了杀身之祸？在这个绝望的囚笼里，为了一口吃的，为了一点药，人，真的可以变成比“菌毒”更可怕的怪物吗？
他额头的伤口隐隐作痛。他端起一碗新搅拌好的浑浊盐水，走向下一个需要清创的伤员。盐水冲刷着翻卷的皮肉，伤员痛苦的抽搐着。
李默的动作很稳，眼神却有些空洞。他清创的不再仅仅是伤口上的脓血和污垢。他仿佛在擦拭着这个时代深重的苦难，擦拭着人性在极端压力下显露的狰狞与卑微，也在擦拭着自己内心那不断被绝望和认知鸿沟撕裂的灵魂。
知识是一把双刃剑。它给了他一线生机，却也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这片地狱的全貌，看到了那横亘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他在这深渊的边缘，用一碗浑浊的盐水，艰难地维持着平衡，不知道下一步，是坠落，还是能抓住一根同样脆弱的、名为“人性微光”的藤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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