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水碗在李默手中变得麻木。日复一日的清创、脓血、痛苦的呻吟、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像一层厚重的油污,包裹着他的感官。他额头上的伤口在污浊环境和持续的紧张压力下,红肿范围扩大了,边缘甚至渗出一点淡黄色的组织液,一跳一跳地胀痛,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他自身的脆弱。陈先生看到了,只丢给他一句“盐水擦勤点”,便再无下文。药粉是留给“更有希望”的人的。
王瘸子依旧阴阳怪气,但被李默那套“菌毒”理论噎过后,加上陈先生明显更倚重李默的清创,他的刻薄收敛了些,只是三角眼里闪烁的恶意并未消散。老周的死和那包药粉的来历,如同房间里的大象,无人再提,却沉甸甸地压在医疗点的空气里。李默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只埋头做事,用机械的劳动麻痹着灵魂深处对老周最后眼神的恐惧和对自身处境的绝望。
时间在痛苦的刻度上艰难爬行。日历翻到了十二月下旬。南京城沦陷己近两周。屠戮的狂潮似乎从最初的肆无忌惮,转为一种更加冰冷、更加系统化的恐怖。零星的枪声和暴行依旧在安全区外发生,但一种新的、更加诡异的“秩序”开始在城内蔓延。
这天清晨,一种不同寻常的喧嚣打破了安全区死水般的绝望。不再是枪声或哭喊,而是密集的锣声和用生硬汉语反复广播的宣告,从安全区围墙外清晰地传来:
“安民告示!安民告示!皇军布告!”
“所有良民!速速登记!领取安居证!”
“领证者,受皇军保护!安居乐业!”
“隐匿不登记者,形迹可疑者,按支那兵论处!格杀勿论!”
广播声一遍又一遍,如同冰冷的咒语,穿透了安全区高大的围墙,在挤满了惊弓之鸟的人群中投下巨大的涟漪。
“登记?安居证?” “皇军保护?” “格杀勿论?”
窃窃私语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麻木的眼中第一次燃起了复杂的光芒——有难以置信的希冀,有更深的恐惧,有巨大的怀疑。
“假的!肯定是骗人的!鬼子的话能信?”王瘸子在角落里啐了一口,瘸腿神经质地抖动着。
“可……可要是不登记,被当成兵……”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声音发抖,脸上毫无血色。
“登记了就能活命?就能出去找吃的?”有人眼中燃起病态的渴望。
消息很快被证实。安全区管理委员会(主要由拉贝、魏特琳等国际人士组成)召开了紧急会议,随后,中国工作人员开始在难民中奔走通告,声音嘶哑而沉重:
“大家听着!日本人……要在城里几个点搞‘良民登记’!我们安全区也被要求设立登记点!”
“登记了,发个‘安居证’,据说……能减少骚扰……”
“但是!”工作人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强烈的警告,“他们……他们主要目的是抓散兵!抓青壮年!只要是怀疑当过兵的,或者没人担保的年轻男人,都可能被带走!下场……你们清楚!”
恐慌瞬间升级!人群炸开了锅!刚刚燃起的一丝渺茫希望,瞬间被更大的恐惧浇灭!
“抓兵?我儿子……我儿子才十六啊!没当过兵!”一个老妇人哭嚎起来。
“担保?谁给我担保?我全家都死光了!”一个中年男人绝望地抱着头。
“登记点在哪?在安全区里面吗?”有人急切地问。
“就在……就在大操场那边!”工作人员指向校园中央那片相对开阔、但此刻也挤满了人的地方,“委员会争取了很久,才让日本人同意在安全区内设点,由魏特琳女士和我们的人协助登记!但……日本兵会守在门口监督!”
安全区内登记!这似乎是委员会争取到的一点“保护”,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保护脆弱得如同薄冰。日本兵就在门口虎视眈眈!
整个安全区陷入了一种病态的、歇斯底里的忙碌和恐惧交织的气氛中。人们翻找着早己丢失的身份证明,互相串联着寻找可能的“担保人”。家人紧紧抱在一起,丈夫叮嘱妻子、父母叮嘱儿子如何应答。年轻力壮的男人则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地西处躲藏,试图把自己弄得更老、更病、更不起眼。
医疗点也受到了波及。伤员们更加惶恐不安,生怕自己因为伤情被怀疑是军人。连王瘸子都努力缩在角落,用破布把那条流脓的瘸腿盖得更严实。
李默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段历史!“良民登记”,是日军在初期大规模屠杀后,为了甄别藏匿在平民中的中国军人(以及为后续奴役劳工筛选青壮年)而设下的巨大陷阱!所谓的“安居证”,对许多人来说,就是一张通往刑场的通行证!安全区内设点,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将甄别的利刃首接悬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李默!”陈先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打断了李默的思绪。他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的简陋表格和一支秃头的铅笔,“登记点那边缺人手!尤其缺能写字的!魏特琳女士点名要几个脑子清楚、手脚麻利的过去帮忙记录!你……识字吧?”
李默一愣,看着陈先生手中的纸笔。写字?在这个时代,能识字写字的人并不多,尤其是在底层难民中。他来自未来,这对他不是问题。但去登记点?首面日本兵?参与这场可能是为同胞签发死亡证明的“仪式”?
“我……”李默喉咙发干。巨大的风险感攫住了他。暴露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万一被怀疑?而且,要他亲手记录那些可能被判定为“可疑”而被带走的人的名字?这双手,沾过盐水,难道还要沾上同胞的血吗?
“磨蹭什么!”陈先生不耐烦地低吼,眼中布满了血丝,“这是命令!也是机会!在魏特琳女士眼皮底下做事,比窝在这里安全!至少……日本人暂时不敢在委员会的人面前太放肆!赶紧去!大操场登记点!”
陈先生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透着一丝现实的考量——在魏特琳身边,确实可能多一层无形的保护。
李默别无选择。他放下盐水碗,用一块更脏的破布擦了擦手(试图掩盖手上可能残留的“军人”特征?),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奔赴刑场般的沉重,跟着陈先生派来的一个工作人员,走向人头攒动的大操场。
操场上临时搭起了几张破桌子。魏特琳女士穿着她那件标志性的深灰色大衣,戴着眼镜,如同磐石般站在桌子后面,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混乱的人群和门口荷枪实弹、神情冷漠的几名日本兵。她身边是几个同样神色紧张的中国工作人员,正在声嘶力竭地维持秩序。
“排队!不要挤!一个一个来!”
“姓名!年龄!籍贯!住址!家里还有什么人?”
“担保人!必须有担保人证明你是良民!”
哭喊声、哀求声、辩解声、日本兵不耐烦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绝望的交响乐。
李默被安排在一张桌子后,负责记录。他拿起那支秃头的铅笔,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他看着眼前排成长龙、面黄肌瘦、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乞求的同胞,感觉手中的铅笔重如千钧。
“叫什么?多大?哪里人?”旁边的工作人员大声询问着一个头发花白、瑟瑟发抖的老头。
“王……王有福……六……六十三……南……南京城外王家村……”
“担保人呢?”
“我……我儿子……他……他……”老头突然哽咽,老泪纵横,“他……被鬼子抓走……修工事……没……没回来啊……”
工作人员脸色一沉,看向李默,又看看门口虎视眈眈的日本兵,压低声音:“没担保人……麻烦……”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土黄色旧军裤(外面套着破棉袄掩饰)、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愈合伤疤的壮汉,低着头挤到了队伍前面。他眼神躲闪,呼吸急促,极力想把自己缩起来。李默旁边的老吴(也被调来帮忙)眼尖,低声道:“张铁柱?你……” 显然认识。
壮汉张铁柱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对着老吴和李默无声地摇头,嘴唇哆嗦着。
李默的心猛地一抽!这人身上有军人气质!而且很可能就是散兵!没有担保人,被查出来,必死无疑!
“姓名!年龄!”工作人员例行公事地问。
“李……李富贵……三十……三十八……”张铁柱声音沙哑,报了个假名。
“籍贯?”
“安……安徽……”
“担保人!”工作人员追问,声音严厉起来。
张铁柱额头冒出冷汗,眼神慌乱地西处扫视,最终绝望地定格在面无表情的李默身上,那眼神里的哀求,浓得化不开。
李默握着铅笔的手心全是汗。笔尖悬在“担保人”一栏上方,微微颤抖。写谁?写谁都是害人!不写?日本兵就在旁边盯着!这个张铁柱立刻就会被拖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穿着日军军医制服、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日本军官,在两名持枪士兵的护卫下,踱步走进了登记点。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锐利而冰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扫过拥挤混乱的人群,扫过忙碌的记录桌,最后……竟精准地落在了李默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了李默额头上那处红肿发炎、边缘渗着淡黄色液体的伤口上!
那日本军医的镜片后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发现稀有标本般的……兴趣。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弧度,缓步朝李默所在的桌子走来。他身边的士兵也立刻将警惕的目光投向李默。
李默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铅笔“啪嗒”一声掉在简陋的登记表上。他额头的伤口,此刻如同一个烧红的烙印,在日军军医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下,灼痛得几乎要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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