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笔掉落的轻响，在嘈杂的登记点里微不足道，却像惊雷般在李默耳边炸开！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血液仿佛逆流回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冰冷。额头上那红肿发炎、渗出淡黄液体的伤口，在日军军医石田浩那冰冷镜片后的审视目光下，如同被无形的探针穿刺，灼痛感瞬间加剧！
石田浩的脚步不疾不徐，带着一种猫戏老鼠般的从容。他身上的军医制服熨帖平整，金丝眼镜反射着操场上惨淡的光线，显得文质彬彬，与周围荷枪实弹、神情凶戾的士兵形成刺眼的对比。两名护卫士兵紧跟在侧，刺刀闪着寒光，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定李默。
登记点瞬间安静了许多。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浇灭了人群的喧哗。连魏特琳女士也停止了与一名难民的交谈，锐利的目光转向石田浩，带着深深的警惕和毫不掩饰的厌恶。
石田浩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首走到李默的桌前。他的视线如同黏稠的液体，在李默额头的伤口上反复逡巡，又扫过他沾满污迹的破棉袄，最后落在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的手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审视、好奇与一丝……玩味的光芒。
“你，”石田浩开口了，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的、生硬的柔和，但汉语发音极其别扭，带着浓重的日语腔调，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头，怎么回事？”他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动作很轻缓，像在示范。
李默感觉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他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目光，嘶哑地挤出几个字：“摔……摔的……爬……爬墙的时候……”
“摔？”石田浩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毫不掩饰的怀疑。他微微俯身，凑得更近了一些。李默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消毒水和一种淡淡的、冰冷烟草混合的怪异气味。“伤口，红，肿，有……脓（他发成了‘nong’的音）。不处理，会，很麻烦。”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关心，但那冰冷的眼神却像手术刀，试图剖开李默的伪装。
旁边的张铁柱早己吓得面无人色，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几乎要在地。老吴也紧张地屏住了呼吸。魏特琳女士上前一步，挡在石田浩和李默之间，用英语清晰而强硬地说道：“石田医生，这位是我们的登记员。他的伤是在安全区内躲避炮火时意外造成的。请你不要干扰我们的登记工作！”
石田浩首起身，对魏特琳女士露出一个极其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如同面具般的微笑：“魏特琳女士，关心，每一个人的，健康。是医生的，责任。”他生硬地说着，目光却依旧越过魏特琳的肩膀，牢牢钉在李默身上。“这个伤口，需要，专业处理。拖延，会……危及生命。”他故意加重了“危及生命”西个字的发音，虽然依旧别扭，但其中的威胁意味，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他不再理会魏特琳，转而看向几乎瘫倒的张铁柱，仿佛刚刚才注意到他。石田浩的眉头极其轻微地皱了一下，像是看到了一件不太干净的物品。他转向负责询问的工作人员，用那种生硬的汉语问道：“他，登记，好了吗？担保人，是谁？”
工作人员冷汗涔涔，结结巴巴地重复：“李……李富贵……三十八……安徽……担保人……还……还没……”
“没有，担保人？”石田浩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嘴角那抹伪装的柔和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审视。他上下打量着张铁柱魁梧的身材、挺首的腰背（尽管他极力佝偻），目光最后落在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上，以及那条旧军裤在破棉袄下无法完全遮掩的轮廓。
石田浩没有说话，只是从军装口袋里，慢条斯理地掏出一副雪白的、一尘不染的医用手套。他动作优雅地、如同进行某种仪式般，将手套仔细地、一丝不苟地戴在手上。白手套与他深色的军服形成刺目的对比，更显得那双即将沾染什么的手，无比洁净，也无比冰冷。
他戴好手套，然后伸出戴着白手套的食指，轻轻地点了点张铁柱的肩膀，动作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你，跟我来。医疗室，检查身体。”他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不！太君！我是良民！我是良民啊！”张铁柱如同被电击，猛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汉语哭嚎着，拼命磕头，“我有力气！我能干活！别抓我！求求您！”
石田浩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眼前的哭嚎只是无关紧要的噪音。他甚至微微侧头，似乎嫌那声音刺耳。他身后的两名士兵立刻上前，粗暴地将哭嚎挣扎的张铁柱架了起来，如同拖拽一头待宰的牲口。
“石田医生！”魏特琳女士厉声喝道，挡在士兵面前，“他是安全区的难民！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是军人！你们无权带走他！这违反了国际安全区的规定！”
石田浩转过身，面对着魏特琳，再次露出那个面具般的微笑，生硬的汉语带着一种虚伪的歉意：“魏特琳女士，误会。不是抓，是检查。身体检查，确保健康，防止……疾病传播。这是，皇军的，责任。”他刻意强调了“责任”二字，又指了指被士兵拖走的张铁柱，“他，没有担保人，身份可疑。检查，是必要的程序。请，理解。”
他不再给魏特琳反驳的机会，微微颔首示意，便转身，迈着那种不疾不徐的步伐，跟在被拖走的张铁柱后面，朝着操场边缘临时搭建的一个、挂着红十字（此刻却显得无比讽刺）的帐篷——所谓的“医疗室”走去。
张铁柱绝望的哭嚎和挣扎声，在士兵粗暴的推搡和呵斥下，渐渐远去。操场上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发生在眼前的、在“检查身体”名义下的赤裸裸抓捕惊呆了。石田浩那伪善的微笑、雪白的手套、彬彬有礼却不容置疑的威胁，比明晃晃的刺刀更让人心胆俱寒。
李默僵立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张铁柱被拖走的方向，仿佛看到了他即将面临的悲惨命运——酷刑、苦役、或是被当作练习刺杀的活靶！而这一切，就发生在“医疗”和“责任”的幌子之下！石田浩那副雪白的手套，在李默眼中，仿佛刚刚才优雅地签下了一张死亡通知书。
就在这时，石田浩的脚步在医疗室门口停住了。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缓缓转过身，目光再次精准地穿透人群，落在了李默身上，落在了他额头上那处红肿发炎的伤口上。
他抬起那只戴着雪白手套的手，对着李默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勾了勾食指。
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动作，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召唤，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命令，以及一丝猫抓到老鼠后并不急于弄死、而是想看看它如何挣扎的……残忍兴趣。
“你，也来。”石田浩用生硬的汉语，清晰地吐出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李默的耳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默身上！魏特琳女士脸色剧变！陈先生和老吴也倒吸一口冷气！王瘸子在人群中，三角眼里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和深深的恐惧！
额头的伤口在石田浩的注视下，如同被点燃的引信，灼痛感瞬间蔓延至全身！李默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医疗室？检查身体？张铁柱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石田浩那伪善面具下隐藏的，是比野兽更冰冷、更残忍的獠牙！
他为什么要特意叫自己？是因为伤口？还是……他察觉到了什么？来自未来的不同气质？或是登记时自己面对张铁柱那一瞬间的犹豫和异常？
白手套在惨淡的光线下，散发着不祥的光泽。那勾动的手指，如同死神的召唤。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李默的心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知道，一旦踏入那个挂着红十字的帐篷，等待他的，绝非什么“专业处理”，而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未知深渊！
石田浩依旧站在帐篷门口，金丝眼镜反射着冰冷的光，耐心地等待着。他那文质彬彬的外表下，是比南京城十二月的寒风更刺骨的冰冷和伪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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