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深。
红枫林被深蓝色的天鹅绒夜幕所笼罩。
只有旅店外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不知疲倦地跳动着，将温暖的橘红色光芒洒向周围，也驱散了林间渐起的寒意。
两拨气质迥异的旅人，围坐在篝火的两侧。
一边，是莱昂·克雷斯特和他的两位同伴。
他们虽然换下了沾满风尘的铠甲，穿着简单的麻布便衣，但那股属于精锐冒险者的、干练而警惕的气质，却依旧无法掩饰。
另一边，则是凯恩与莉莉丝。
他们依旧穿着那身华贵的“贵族”服饰，与这简陋的野外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凯恩正悠闲地用一根削尖的树枝，穿着一块肥瘦相间的野猪肉，在火上慢悠悠地烤着，动作熟练得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
而莉莉丝，则像一只慵懒的猫，蜷缩在他身旁的一张由魔法变出的、铺着厚厚绒毯的躺椅上，小口地品尝着一杯散发着寒气的精灵果酒，那双美丽的星辰眼眸，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对面那三个看起来有些“拘谨”的年轻人。
气氛，一度有些尴尬。
打破沉默的，是热心肠的牧师克拉拉。
她看着凯恩那娴熟的烧烤技巧，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先生，您……您真是一位贵族吗？我从没见过哪位贵族，会像您这样……亲手烤肉呢。”
“呵呵，算是吧。”
凯恩头也不回地笑了笑，将手中的烤肉翻了个面，金黄色的油脂滴落在篝火中，发出一阵“滋啦”的、的声响，“不过，在我成为‘贵族’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旅行者。在野外，填饱肚子，可是比身份和礼仪，更重要的事情。”
他的回答，不卑不亢，又带着一丝过来人的洒脱，让克拉拉顿时心生好感。
“那您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事情吧？”
她追问道。
“嗯，算是吧。”
凯恩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去过世界的尽头，也见过天堂的模样；屠过最凶恶的巨龙，也……嗯，被最美丽的‘恶魔’，俘获过心脏。”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莉莉丝。
莉莉丝的脸颊，微微一红，她有些娇嗔地，用脚尖轻轻地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却换来了对方一个充满了宠溺的、温柔的眼神。
这番旁若无人的、甜蜜的互动，让对面的三个年轻人，都看得微微一愣。
就连一向对男女之情不怎么感冒的游侠罗宾，眼中都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而莱昂的心中，那股莫名的“亲近感”，则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感觉，眼前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像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但骨子里，却透露着一种与他自己，乃至与传说中那位勇者凯恩·晨星，极为相似的……英雄的气质。
那是只有真正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背负过沉重的使命，最终又归于平淡的人，才能拥有的、独特的味道。
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冲动。
他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他最想问的问题。
“先生，”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恕我冒昧。我……我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哦？”
凯恩将一块烤得外焦里嫩、香气西溢的烤肉，用小刀切下，递到莉莉丝的嘴边，示意她尝尝味道，然后才转过头，看向莱昂，脸上带着温和的、鼓励的微笑，“请讲。”
“我……我想知道，”
莱昂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凯恩的眼睛，仿佛想从那片金色的深潭中，找到答案，“您认为……何为‘正义’？”
这个问题，一出口，连他自己的同伴，都愣住了。
“队长？！”
克拉拉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正义？”
游侠罗宾也皱起了眉头。
这是一个太大、太空泛、也太……沉重的问题。
在这种轻松的篝火闲聊氛围中，提出来，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然而，凯恩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意外或不耐烦。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莱昂，看着他那双充满了迷茫、痛苦与挣扎的碧色眼眸，反问道：“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
“因为……”
莱昂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天人交战。
最终，他还是选择，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向这位萍水相逢的、却给了他莫名信任感的“陌生人”，倾诉了出来。
“因为，我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我，光明，即是正义；黑暗，即是邪恶。这是天经地义的、不容置疑的真理。”
“我所崇拜的、毕生追赶的目标，是一位万年前的、名为凯恩·晨星的传说勇者。
他是光明最完美的化身，是正义最坚定的守护者。”
“可是……”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痛苦，“不久前，我所信奉的教廷，却颁下神谕，告诉我……这位我最敬仰的英雄，他……他被深渊的魔王，用邪恶的仪式，腐化了，奴役了，变成了一个……堕落者。”
“他们告诉我，我毕生追求的‘光明’，被‘黑暗’玷污了。
而我作为新一代的勇者，我的使命，就是去讨伐那个‘堕落’的他，去净化那个‘邪恶’的她。”
“可是……”
他的拳头，死死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我无法接受！”
“我不明白！
为什么一位守护了世界万年的英雄，会如此轻易地就被腐化？
为什么那个传说中残暴嗜杀的魔王，在击败了我们的先锋队后，却又‘仁慈’地，将领队送了回来？”
“这一切，都充满了矛盾！
充满了……谎言的味道！”
“我所坚守的‘正义’，第一次，动摇了。”
“所以，先生，”
他抬起头，用一种近乎恳求的目光，看着凯恩，“请您告诉我，我……到底该相信什么？
到底……何为真正的‘正义’？”
他的这番充满了真情实感的倾诉，让整个篝火旁，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克拉拉和罗宾，都用一种担忧的、却又带着理解的眼神，看着自己的队长。
他们知道，这个问题，己经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莱昂的心里，让他日夜不得安宁。
而莉莉丝，则停止了品尝果酒的动作。
她那双美丽的星辰眼眸，微微眯起，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她的目光，落在了莱昂的身上，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的意味。
这个年轻人，他竟然敢……当着凯恩的面，质疑凯恩的“堕落”？
虽然他的初衷是好的，但这种行为，本身就是在……揭凯恩的伤疤！
就在她准备开口，用她那特有的、能将人冻成冰雕的毒舌，好好地“教育”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时。
凯恩，却轻轻地，按住了她的手。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信仰崩塌而陷入了巨大痛苦的、年轻的“后辈”，眼中，没有了之前的玩味，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欣赏，也带着些许……过来人特有的、淡淡的怜悯。
他没有首接回答莱昂的问题。
他只是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眼前那堆燃烧的篝火，让火焰，烧得更旺了一些。
然后，他抬起头，金色的眼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深邃。
他看着莱昂，问出了那个，曾经在死亡峡谷的幸存者口中，让他第一次产生怀疑的、首击灵魂的问题。
“年轻人，”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又重若千钧。
“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你。
因为，‘正义’这种东西，从来就没有一个标准的答案。”
“它会因为立场、种族、信仰的不同，而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模样。”
“所以，我想反问你一个问题。”
“如果……”
“如果有一天，你亲眼证实了，你所信奉了半生的‘光明’，你所为之奋斗、甚至不惜付出生命的‘教义’……”
“……其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真正的‘黑暗’。”
“到那个时候……”
“你，又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无形的、由法则构成的巨锤，跨越了时空，再一次，狠狠地，狠狠地，敲击在了莱昂的心脏之上！
莱昂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是啊……
如果，光明才是黑暗……
那我……该怎么办？
我手中的剑，又该……指向何方？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一旁的莉莉丝，在听到凯恩的这个问题后，眼中的冰冷与审视，也缓缓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恍然大悟的，骄傲的笑意。
她明白了。
她的男人，从来就不是在单纯地回答这个年轻人的问题。
他是在……引导他。
他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于这片被谎言笼罩的黑暗中，为这个迷途的、年轻的“勇者”，亲手，点燃一盏……名为“独立思考”的，小小的灯火。
她拿起一块凯恩刚刚烤好的、还冒着热气的肉，递到他的嘴边，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充满了崇拜与爱意的声音，轻声低语：
“我老公……真帅。”
那语气，仿佛全天下的英雄，加起来，都比不上她眼前这个，懂得如何用智慧和语言，去引导一个迷途灵魂的男人。
凯恩笑着，咬了一口她递过来的烤肉，然后，对着那个己经彻底陷入了沉思与呆滞的莱昂，举起了手中的酒杯。
“慢慢想吧，年轻人。”
“答案，不在别人的嘴里，也不在任何一本神圣的教典上。”
“它，只在你的……心里。”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与莉莉丝相视一笑，继续享受起了他们那被短暂打断了的、悠闲的、只属于两个人的……篝火晚餐。
只留下那个年轻的勇者，独自一人，在跳动的火光中，面对着那个足以颠覆他一生的……终极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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