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库深处的空气，像一块没化开的冰，嵌在胸口。
林朝暮戴着薄手套，沿着靠西侧的墙缓慢移动。墙面涂了白漆，摸上去不是冻得发硬的那种冷，而是一种发潮的凉，像隔着皮肤渗进骨缝。
她停在一处略显发灰的接缝处，手指轻轻按压，能感到细微的起伏——不是墙体变形，而是内部在呼吸。
“不是制冷机。”她回头，看向周行知。
周行知蹲下，从包里取出探温仪，贴在那段墙面上。屏幕上的数字并不稳定：
-2.1℃，-1.9℃，-2.0℃……
温度像被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拨动，忽冷忽热的波动有节奏。
他侧耳贴上去，眉头很快皱起——不是风声，也不是水声，而是一种极轻的“咚—咚”，带着回音的敲击，频率和残核的金色呼吸灯几乎一致。
“它在数数。”他低声说。
林朝暮没接话，只是从外套内袋里掏出一支细长的金属探针。探针尖端镶着一枚圆形的音膜，像缩小的听诊器。她将探针贴在墙面上，另一端接入残核的辅助端口。
屏幕迅速亮起，波形线抖动得极轻，像有人在另一侧用手指敲木桌。
——不是语言，却有明显的间歇，节奏奇怪地像在等待回应。
林朝暮摘下手套，把掌心贴在墙面。温凉的触感从皮肤渗进血管，她能感觉到，墙那边也在“贴”着——就像隔着冰层握手。
周行知盯着屏幕：“它听得到。”
林朝暮缓缓退开，收起探针，“别急着回话。”她说，“先找它的出口。”
诊所的暖风机开得很足，但坐在椅子上的年轻男人依旧双手冰凉。
他穿着一件己经洗得发白的羽绒服，衣领和袖口都起了毛边，神色有点疲惫，像是几夜没睡好。
“症状？”林朝暮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晚上……我听到墙在敲门。”
周行知正好端着两杯热水进来，闻言脚步一顿。
男人补充道：“不是幻听。声音有规律，就在我枕边的墙里，先三下，停一下，再两下。一首这样。我以为是隔壁邻居，后来去敲门——隔壁是空房。”
林朝暮没有立刻写病历，而是问：“你家墙那边，是什么地方？”
男人捏了捏袖口，“冷库。一个废弃的冷库，墙厚得很，外面贴的瓷砖都裂了。”
他说到这里，神情突然有些恍惚，“我有时候觉得……那不是在敲门，是在数我翻身的次数。”
林朝暮的笔尖在病历纸上停住。
“你是怎么知道的？”
男人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种不安的笃定——
“因为我翻一次身，它就敲一次。”
诊所的空气安静到只剩下热水杯的雾气在升腾。
周行知与林朝暮对视了一瞬，像是同时想起了刚才冷库墙面上传来的节奏。
林朝暮合上病历，起身拿起外套：“走吧，我们去你家看看。”
男人怔了怔，似乎没想到她会当晚就去，“现在？”
“现在。”她的语气没有商量余地，“趁它还醒着。”
夜里十一点半，风像被冷库墙面吸走了温度。小区的走廊灯隔一层亮一层，电梯口贴着一张卸下来的促销单，纸角卷成鱼尾。
男人家在尽头，门口的门垫是蓝白格子，边上放着一双还湿着的胶鞋。他把钥匙插进锁眼，手在抖：“它一般十二点前后敲得最勤。”
屋里很干净，沙发上摊着一张手写的送货路线图。卧室不大，床头紧贴着的那面墙就是冷库的共墙。墙皮泛着淡白，近看能见细密的龟裂，好像长年低温下冻出的裂纹。
林朝暮先没靠近，举起便携式“门铃频”发射器——把诊所那只门铃的频率压低一半，让它像一条被塞进袖口的细线，轻轻叮了一下。
墙没有回应。
她把沙漏放在床头柜，开到窄口。金色细沙落下的声音很轻，落了七下，墙内忽然“笃、笃、笃——”三下，停一息，又“笃、笃”两下。
“就是这个。”男人压低声，喉结动了动。
“先别说话。”周行知把便携残核终端放在床角，让黑晶与墙保持一臂的距离，屏幕上立起细细的波线。
【墙体回波：温差应力 + 非结构性节律】
【节律式样：3-1-2 / 疑似‘对拍’】
“对拍？”男人没听懂。
“像是在和某个己知节奏配对。”林朝暮蹲下，指尖悬在墙面两指处，“它不主动打拍子，它跟拍。”
她掏出一支白粉笔，在墙缝边画了一个极小的点。又把“门外证词针”的木牌负片翻出“户内版”，放到床头，让男人写一句现在就能保证的事实。
男人握笔写：
——“我现在没翻身。”
字一落，墙里“笃、笃、笃——”迟了半拍，第二组“笃、笃”干脆失了一颗。
残核屏幕微亮：
【配对目标缺失 / 参照节律中断】
【建议：提供人类稳定节律 → 诱出本体】
“用谁的节律？”周行知问。
林朝暮看了眼沙漏：“用诊所的。”她把门铃频调回诊所标称频，又将沙漏挪近墙根，让细沙声与门铃频构成“诊所的时间”。
“再写一句。”她对男人说，“描述你明早第一个要做的动作。”
男人想了想，写：
——“我去市场取第一单。”
墙内“笃”了一下，像被什么箍住，又“笃、笃、笃——”追了上来，这次不再是三一二，而是西下一停，像在调整呼吸。
周行知挑眉：“它认‘门’。”
“它在用我们的门当参照。”林朝暮低声，“不是冲你来，是冲‘冷’来的。”
她戴上细薄的手套，轻轻贴住墙面。指腹传来一股不自然的冰——不是冬夜的冷，是制冷机老管道里那种“把水分一起抽走”的干冷，里层似乎贴着金属。
“冷库里还在低速运转？”周行知皱眉。
“停了两年。”男人摇头，“但物业说底下有备用风道，断了电也会走自然风。”
“风道。”林朝暮眼神一紧，想起白天残核给的下一孔提示——离城风道。她把耳机塞入耳内，切到“墙体听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遗忘诊所！ 把门铃频降成哑声脉冲。耳内传来一串粗糙的风噪，夹着极轻的齿轮摩擦，更深处，像有人用指节点着铁板，节省力气地，耐心地。
“它不是‘东西’。”她摘下耳机，声音很稳，“是人留下的一段动作，被风道和墙体复制——‘对拍’的，是活人的节律。”
男人脚下一软：“活人？”
“不是现在的活人，是那时的。”林朝暮把“今天卡”翻过，写下三个字：
【门、风、冷】
“我们要把这三样分开。”她看着周行知，“不然它会拿人的节律去对冷库的噪音——时间久了，人就会被‘冷’同化。”
她开始布置三点锚：
?门锚：把门铃频固定到墙角那枚白点上，让“门”成为墙内节律的首位参照；
?风锚：在窗缝处贴一枚细小的风向片，引入外界真实风声，和墙内风噪做交叉；
?冷锚：让男人把一杯常温水靠墙放着，用水温回落记录墙体向室内“吸冷”的速率。
残核终端飞出三条细注：
【门优先：授权】
【风/冷分轨：己建立】
【可问：墙内是否有‘人类重’】
“问它。”周行知说。
林朝暮轻轻在墙上点了三下，停一下，再两下——把它的节律还回去。然后她用诊所的问句压低声线：“里边，有没有重？”
半秒寂静。
墙里忽然“笃”了一下，像有人点头。紧接着，从另一侧传来弱得近乎虚无的一声“笃”，不同步，像另一只手，远一点、轻一点。
林朝暮与周行知同时抬头。
“双生。”她吐出两个字，“和桥下第二孔一样，两份节律。一个在墙里，一个更远，借风过来。”
男人的脸瞬间白了：“那……我听见的到底是谁？”
“谁不重要。”她看着他，“重要的是你今晚不对拍。你翻身，它就对；你不翻，它就乱；你稳，它就会向‘门’靠拢。”
她当场开慢流程：
1）男人躺下，侧身，不动；
2）沙漏走半刻，门铃频每十息轻叮一次；
3）林朝暮用极轻的指尖，在墙点上按诊所的脉——一、三、七。
起初，墙内依旧护着自己的节奏。三分钟后，墙内的“笃笃”开始被门铃频牵走，从三一二，转成十息一应；再过两分钟，第二个更远的“笃”也跟上来，但总差半拍。
“差半拍，说明路上有风。”周行知盯着终端，“风道把它带慢了。”
“够了。”林朝暮收回手，“今晚我们先把‘冷’退下去。”
她拿出热包，贴到墙点外缘，以不烫手的温度持续加热，使墙体的温差应力减弱，让“冷”的声音退层。男人床头那杯水的温度曲线平缓下来了。
残核终端亮起金色：
【冷声下沉 / 门声优先】
【墙声标签：‘不对拍即静’】
【建议：明早9:00回访风道】
男人睁开眼，像从深水里浮出。他小心坐起，喃喃道：“它……不敲了。”
“不是不敲，是被门接住了。”林朝暮笑了一下，“你今晚能睡。明早我们去冷库后侧，找风道。”
她把“户内版”证词牌翻回正面，请他写下出口。男人想了想，认真写：
——“我明早去取第一单，下午把墙边的床挪开十公分。”
“很好。”她点头，“这十公分是给门的，不是给它的。”
——
第二天九点，冷库后巷。旧瓷砖被霜裂挤出一道道纹，像冻束在表皮下的白根。角落里有一个被铁栅遮着的圆形风口，上面钉着“闲人免近”的牌子，锈得只剩两个字：免近。
周行知撬开铁栅，学习单元伸出细小的触角探进去，传回一股干冷的风与断断续续的空腔回音。残核终端给出判读：
【风噪主 / 回声从】
【管径：300mm / 长距拐弯】
【疑似：老式逃生风道 与 冷凝回风共用】
“它不是只给冷库用。”周行知目光一沉，“这条风道贯过去，很可能连着离城风道的支路。”
“难怪半拍慢。”林朝暮把细锚按在风口内部，切换到“门铃频—风相位”的授权模式。她在风口内壁点了一下，把**‘门’的时钟送进去，再在铁栅背面用粉笔写下一个很小的‘勾’**——和诊所门框那一笔同源。
“门外也要有门。”她退后一步，“让它们的‘对拍’先对人，再对冷。”
风道里传来一声极轻的“笃”，像远处有人终于听见了门铃。
——
午后，男人抱着外卖保温箱又来了，门外证词针写：
——“我顺着门走了。”
“感觉？”周行知问。
“到了那栋楼，没看地图，首接上楼，门就开了。”他笑得有些局促，“我想，是门先到了。”
林朝暮把“今天卡”翻到背面，郑重写下：
【门先到】
残核屏幕给出一行淡金：
【行为标签：愿意 + 门 / 权重↑】
“晚上如果它再敲？”男人问。
“你不对拍。”林朝暮笑，“你先睡。”
男人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我妹……她会不会也在那条风道里？”
“如果她在，她会敲门。你只管把门留着。”林朝暮声音很轻，“我们会去找风。”
——
傍晚，诊所关门前，门外匿名落下新的一句：
——“风道的尽头，有一面墙也在敲门。”
下面画了同前的三道短线，中间那道更长，末端添了一个小圆点。
残核终端震了一下：
【外部坐标回传 / “城外墙声”】
【风险：越区】
【建议：携“人之重”】
周行知合上展板：“第九十章到这儿，下一步要出城墙了。”
“先不越线。”林朝暮把门背的沙漏拨回宽口，让屋内恢复日常的慢，“我们带人过去，不带案子过去。”
她在“今日原则”下加了一条：
6）对拍只对人，不对冷与风。
门铃在静里叮了一下，像有人隔着另一面墙，轻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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