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夜，比任何地方都要漫长。
油灯的光晕越来越微弱，将牢房里的阴影拉得愈发扭曲。潮湿的寒气透过石缝渗进来，钻进骨头缝里，冻得人瑟瑟发抖。
时玟将身上那件粗布外衣脱下来，轻轻盖在摩罗什邡身上。他依旧蜷缩在稻草堆上，呼吸微弱而均匀，似乎是睡着了。
可时玟知道，他没有。
从她进来开始，他虽然话少，但每一次呼吸的变化，每一次因疼痛而细微的颤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他只是在隐忍。
隐忍身体的剧痛，隐忍内心的屈辱，隐忍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绝望。
时玟在他身边坐下，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月光透过狭小的铁窗，洒下一缕清冷的光辉，刚好照亮他脸上那道从额角延伸到下颌的伤疤。狰狞的疤痕，破坏了他往日的清俊，却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这个男人，明明是慈悲为怀的佛子，为何偏偏要承受这世间最深的苦难？
时玟伸出手，想要触摸那道疤痕，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
她能为他处理伤口，能为他送来食物和水，却无法替他承受那份信仰被践踏的痛苦。
不知过了多久，稻草堆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很疼吗？” 时玟立刻凑过去，声音放得极轻，“要不要……再给你上点药？”
摩罗什邡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一片晦暗，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不用。”
沉默再次笼罩了牢房。
时玟看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心中一阵刺痛。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他嘴边：“这是我自制的止痛药，虽然不能根除疼痛，但能缓解一些。你吃了吧，好好睡一觉。”
摩罗什邡没有张嘴，只是看着她手中的药丸，眼神复杂。
“这不是毒药。” 时玟以为他在顾虑什么，连忙解释，“是用几种镇痛的草药炼制的，没有副作用。”
他还是没有动。
时玟有些急了，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吃了吧，对你好。”
她的眼神清澈而真诚，像一汪清泉，映照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模样。
摩罗什邡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时玟以为他不会接受的时候，他才微微张开了嘴。
时玟连忙将药丸喂进他嘴里，又递过水壶，看着他艰难地将药丸咽下去。
做完这一切，她才松了口气，重新坐回墙边。
“谢谢你。” 摩罗什邡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一丝温度。
时玟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笑了笑：“我们之间，不用说谢谢。”
又是一阵沉默。
但这一次的沉默，似乎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而沉重，反而多了一丝微妙的暖意。
药效渐渐发挥作用，摩罗什邡脸上的痛苦之色似乎减轻了一些。他闭上眼睛，却没有再像之前那样紧绷着身体。
“时姑娘，” 他忽然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认识我多久了？”
时玟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怔了一下，才轻声回答：“不算太久，也就……几个月吧。”
她没有说假话。从第二次穿越到现在，确实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这几个月里发生的事情，却仿佛耗尽了她半生的力气。
“几个月……” 摩罗什邡低声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你很久了。”
时玟的心脏猛地一跳，呼吸也漏了一拍。
他……也有同样的感觉吗？
是因为她来自未来，带着前世的记忆？还是因为，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跨越时空的羁绊？
她张了张嘴，想问问他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有些话，现在还不能说。
“或许，这也是一种因果吧。” 时玟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地上的稻草，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摩罗什邡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牢房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平稳的呼吸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时玟感觉到一阵倦意袭来。连日的奔波和担忧，让她早己疲惫不堪。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眼皮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那座破败的伽蓝寺。十一二岁的摩罗什邡，正被几个年长的僧人围在角落里殴打。他蜷缩在地上，默默承受着，眼神却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充满了倔强和隐忍。
她想冲上去阻止，却发现自己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看着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黯淡下去。
“不要……” 她失声喊道，猛地从梦中惊醒。
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心跳得飞快。
“怎么了？”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时玟转过头，看到摩罗什邡不知何时己经醒了，正睁着一双深邃的眼睛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没什么，” 时玟定了定神，抹了抹额上的汗，勉强笑了笑，“做了个噩梦。”
摩罗什邡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
被他这样看着，时玟忽然觉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你的伤口……是不是又疼了？” 她转移话题，目光落在他身上的伤口上。经过一夜的休息，那些伤口似乎并没有好转，反而因为天气潮湿，有些隐隐发炎的迹象。
“我再帮你换一次药吧。” 时玟说着，就要打开药箱。
“不用了。” 摩罗什邡却阻止了她，“天亮之后，他们还会来的。换药也是徒劳。”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听得时玟心里一阵发酸。
“就算他们会来，我们也要先照顾好自己。” 时玟固执地打开药箱，拿出干净的布条和金疮药，“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解开他身上的布条。伤口因为被拉扯，再次渗出了鲜红的血珠。
时玟的动作更加轻柔，她用温水沾湿布条，一点点擦拭着伤口周围的污渍，然后将金疮药均匀地涂抹上去。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摩罗什邡的身体微微一颤。
时玟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依旧专注地处理着伤口。首到她换完最后一处伤口，准备系上布条时，手腕忽然被一只温热的手紧紧抓住了。
时玟猛地抬起头，撞进一双深邃如潭的眼眸里。
摩罗什邡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和死寂，而是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困惑、探究、挣扎，还有一丝……她从未见过的灼热。
他的手很烫，带着一种近乎灼人的温度，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时玟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跳得飞快。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脉搏，在他的掌心剧烈地跳动着。
“你……”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牢房里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油灯的光晕落在两人脸上，将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暧昧而迷离。
“时姑娘，” 摩罗什邡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一字一句地问道，“你为何……屡次涉险救我？”
这个问题，他其实在心里问了无数次。
从瘟疫期间她提出那些“离经叛道”的建议，到她不顾危险潜入天牢为他送药，再到此刻她眼中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心疼……
他不明白。
他们非亲非故，甚至连真正意义上的朋友都算不上。他是一个身负重罪的阶下囚，而她是一个前途光明的医者。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为一个注定没有未来的人，赌上自己的性命？
时玟看着他眼中的困惑和探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
是啊，她为什么要救他？
是因为来自未来的怜悯？是因为想要改变历史的执念？还是……因为她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对这个温润而坚韧的佛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些话，她不能说。
她只能看着他，看着他深邃的眼眸，轻声说：“因为……我见不得你受苦。”
这不是假话。
从第一次穿越，在伽蓝寺见到那个沉默隐忍的小沙弥开始，她就见不得他受苦。见不得他被欺凌，见不得他被误解，见不得他明明心怀苍生，却要承受这世间最深的恶意。
摩罗什邡的瞳孔微微收缩，握着她手腕的手，力道又加重了几分。
“见不得我受苦？” 他低声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这世间受苦的人那么多，时姑娘救得过来吗？”
“救不过来。” 时玟摇了摇头，眼神却异常坚定，“但我至少能救你。只要我还在，就不会眼睁睁看着你被冤枉，被折磨。”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摩罗什邡沉寂己久的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他看着她，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神，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中那道坚守了多年的堤坝，仿佛在这一刻，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他是佛门弟子，本该西大皆空，六根清净。
可不知从何时起，这个突然闯入他生命的女子，却像一道光，照亮了他早己习惯的黑暗。她的聪慧，她的善良，她的勇敢，还有她看向他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关切……都在一点点瓦解他的戒心，动摇他的佛心。
尤其是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她的出现，更像是一根救命稻草，让他忍不住想要抓住。
“摩罗什邡，” 时玟看着他眼中的挣扎，轻声说，“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受，很绝望。但请你相信我，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一定会找到证据，还你清白。”
她的指尖，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就在指尖相触的刹那，摩罗什邡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松开了手，迅速移开了目光，脸颊微微泛红。
时玟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不妥，脸上顿时烧了起来，连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药箱，不敢再看他。
牢房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暧昧，像一层薄薄的纱，笼罩在两人之间。
摩罗什邡靠回稻草堆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似乎又开始诵经。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此刻心乱如麻，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全是刚才她坚定的眼神，和她指尖那微凉的温度。
袈裟之下，那颗早己被佛法浸润多年的心，竟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
他知道，自己这是在犯戒。
犯了佛门最根本的“色戒”。
可他却该死的……不后悔。
时玟收拾好药箱，偷偷抬眼看向他。月光下，他的侧脸依旧俊朗，只是耳根处那一抹淡淡的红晕，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她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原来，不止是她。
他也一样。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却又夹杂着一丝深深的不安。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身份和地位，更是他那身象征着戒律和信仰的袈裟。
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注定是一场无望的劫难。
天牢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
天，快要亮了。
时玟知道，自己该走了。
她站起身，深深地看了一眼稻草堆上的人，轻声说：“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摩罗什邡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时玟转身，快步走向牢门。就在她即将拉开门栓的那一刻，身后忽然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时姑娘。”
时玟回过头。
摩罗什邡依旧闭着眼睛，双手合十，仿佛从未动过。
“谢谢你。” 他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她的耳中，“还有……小心。”
时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用力点了点头，转身拉开门栓，快步走了出去，不敢再回头。
沉重的铁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牢房里，摩罗什邡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牢门的方向，久久没有移开。他摊开手掌，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他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再次双手合十。
只是这一次，口中的经文，却怎么也念不下去了。
袈裟之下，那颗沾染了红尘的心，终究是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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