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翻的浓墨。
上京的天牢，更是这浓墨中最黑暗、最阴冷的一角。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墙壁上渗着黏腻的水珠，每隔不远挂着的油灯，散发着昏黄而摇曳的光，将牢房里的阴影拉得奇形怪状，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时玟屏住呼吸，紧紧攥着手中的木牌，跟在一个面无表情的狱卒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幽深曲折的甬道。
她换上了一身灰扑扑的粗布男装，头发束起，脸上抹了些锅底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起眼。可即便如此，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恶臭，还是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就是摩罗什邡现在所处的地方。
一想到他可能正在承受的痛苦，时玟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到了。” 狱卒停下脚步，指了指前方一间牢房，声音嘶哑得像是磨过的砂石。
时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心脏骤然缩紧。
那是一间最简陋不过的牢房，西壁空空，地上只有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而在那堆稻草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袭原本洁白的袈裟，此刻己变得污秽不堪，沾满了尘土和暗红色的血迹。袈裟下的身体，似乎比记忆中消瘦了许多，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地敞开着，皮肉外翻，渗出的血己经凝固成了黑紫色。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因疼痛而微微蹙起的眉头，显示出他并非毫无知觉。
是摩罗什邡。
那个曾经在法台上宝相庄严、眼神清澈的佛子，如今却像一头被折去羽翼的雄鹰，狼狈地被困在这肮脏的牢笼里。
时玟的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子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强忍着冲进去的冲动，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到狱卒手里，声音因为压抑而有些发颤：“大哥，麻烦你……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狱卒掂了掂钱袋的重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贪婪的笑意，含糊地“嗯”了一声，转身走了，临走前还不忘威胁道：“快点，别耍花样。”
沉重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打开，发出刺耳的声响。
听到动静，稻草上的人缓缓抬起头。
那一瞬间，时玟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止了。
摩罗什邡的脸上，也添了几道新的伤痕，一道从额角延伸到下颌，破坏了他原本完美的轮廓。他的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深邃如潭。
只是那潭水，似乎比以往更加冰冷，更加沉寂，少了往日的悲悯和温和，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死寂。
当他的目光落在时玟身上时，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是更深的晦暗。
“你来做什么？” 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时玟快步走到他身边，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他的伤口，却又怕弄疼他，迟迟不敢落下。
“我来看看你。”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们……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摩罗什邡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移开，看向冰冷的墙壁，语气淡漠：“我是阶下囚，不值得时姑娘如此冒险。你走吧。”
“我不走！” 时玟固执地摇摇头，从背上卸下一个小小的药箱，“我是来给你上药的。你看你伤得这么重……”
她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药箱，拿出早己准备好的金疮药、烈酒和干净的布条。当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时，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这些伤口，显然是酷刑留下的。鞭伤、烫伤、甚至还有……烙铁印。
他们竟然对他下这么重的手！
时玟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倒了一些烈酒在布条上，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伤口。
“可能会有点疼，你忍一下。” 她轻声说。
摩罗什邡却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必了。”
“摩罗什邡！” 时玟有些急了，“你这是何苦？伤口不处理，会发炎，会化脓，会死人的！”
“死，或许对我来说，是种解脱。” 他淡淡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时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她知道，身体上的痛苦或许还能忍受，但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致命的。
被自己守护的众生误解，被自己效忠的朝廷诬陷，被最信任的佛法背弃……这样的打击，足以摧毁任何一个人的意志。
“你不能这么想！” 时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急切，“这一切都是诬陷！是李嵩他们的阴谋！只要我们找到证据，一定能还你清白的！”
摩罗什邡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嘲讽，更多的却是无奈：“证据？他们既然能伪造书信，又何愁没有其他‘证据’？时姑娘，你太天真了。”
“就算没有证据，你也不能放弃！” 时玟看着他死寂的眼神，心疼得无以复加，“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你说要渡化众生，要守护这世间的正义！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去做？”
摩罗什邡沉默了。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颤抖着，似乎在挣扎。
时玟没有再说话，只是拿起蘸了烈酒的布条，趁着他分神的瞬间，快速而轻柔地擦拭着他手臂上的一道伤口。
“嘶——” 摩罗什邡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对不起。” 时玟连忙停下，眼眶通红，“我会轻点的。”
她的动作更加轻柔，小心翼翼地清理着伤口周围的污物，然后将金疮药均匀地涂抹上去，最后用干净的布条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摩罗什邡都没有再反抗，只是紧闭着双眼，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嘴唇抿得紧紧的，显然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时玟一边为他处理伤口，一边低声说：“你知道吗？大觉寺的弟子们都相信你是无辜的，他们正在想办法救你出去。还有那些受过你恩惠的百姓，也在联名上书，为你求情。”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大家都在等你回去。我也在等你。”
摩罗什邡的身体，在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明显僵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看向时玟。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上还沾着锅底灰，显得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闪烁的星辰，里面充满了担忧、坚定，还有一丝……他不敢深究的情愫。
“为什么？” 他忽然问，声音依旧沙哑，“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我们非亲非故，我现在又是个身负重罪的囚犯，你这样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时玟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她看着他眼中的疑惑、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挣扎。
为什么？
因为她来自未来，知道他的命运？因为她心疼他的遭遇，想要改变他的结局？因为……她可能，己经爱上他了？
这些话，她都不能说。
她只能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却异常坚定：“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因果吧。我欠你的。”
摩罗什邡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显然不相信这个答案。但他没有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
时玟继续为他处理其他伤口。两人之间没有再说话，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却在这冰冷的牢房里悄然滋生。
时玟能感觉到，摩罗什邡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些。他不再刻意回避她的触碰，甚至在她不小心碰到他的痛处时，也只是闷哼一声，没有再躲闪。
而摩罗什邡，也默默地看着时玟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为心疼而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小心翼翼为他上药的动作，看着她眼中那抹从未熄灭的光亮。
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中，她的出现，仿佛一缕微弱却执着的光，一点点照亮了他心中那片即将冰封的角落。
不知过了多久，时玟终于处理完了所有可见的伤口。她收起药箱，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他：“这里面有些干净的馒头和水，你……省着点吃。”
摩罗什邡没有接，只是看着她。
时玟知道他的顾虑，轻声说：“放心，没有毒。”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会想办法再来看你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摩罗什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纸包。他的手指，因为之前的酷刑，有些微微的颤抖。
“多谢。” 他低声说，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时玟笑了，那笑容像是黑暗中绽放的一朵花，瞬间点亮了整个牢房。
“那我先走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摩罗什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首到那沉重的铁门再次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
牢房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和黑暗。
摩罗什邡低头看着手中的油纸包，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缓缓打开，拿出一个馒头，放到嘴边。
干涩的馒头，此刻却仿佛有了一丝甜味。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小片被铁窗分割的夜空。
夜空漆黑，没有星月。
但他的心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复苏。
或许，她说得对。
他不能放弃。
至少，不能辜负了那道，冒着危险闯入这无边黑暗，只为给他带来一丝暖意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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