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的银杏落了满地,风卷着碎金似的叶子擦过栏杆,簌簌地响。胡初围蹲在张妈旧居的窗台下,手里捏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是张妈以前常做的,昨天从厨房找到块冻在冰箱里的,蒸热了竟还是当年的甜香。
“凉了。”顾荣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刻意放轻的小心翼翼。他手里捧着个白瓷碗,碗里是刚温好的牛奶,“给念初热的,你先喝口暖暖手。”
胡初围没回头,把桂花糕塞进嘴里,甜得发涩。这两天顾荣墨像换了个人,不吵不闹,也不逼他,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去看顾念初,顾荣墨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他来张妈这,顾荣墨就守在院门口;连他半夜睡不着在露台站着,都能听见楼下汽车引擎低低的怠速声。
“记者会的流程,刘秘书拟好了。”顾荣墨把牛奶放在窗台上,瓷碗温温的焐着手,“后天上午十点,在顾氏总部的发布会厅,邀请了三十多家媒体,还有当年给你妈看过病的老医生,能作证。”
胡初围嚼着桂花糕,没接话。
“股份转让协议我签了字。”顾荣墨又说,从口袋里掏出两页纸,递过来,“百分之十,转到‘清禾基金会’名下——用你妈的名字,林清禾,没错吧?我查过当年的户籍档案。”
纸上的签名是顾荣墨的,笔锋凌厉,却在“清禾基金会”几个字旁边顿了顿,墨色稍重,像是写的时候格外小心。胡初围的指尖扫过“林清禾”三个字,喉结动了动——这名字,除了张妈,没人再这样郑重地叫过。
“老宅我让人修了。”顾荣墨蹲在他身边,膝盖上的裤子还沾着点泥土,是昨天去老宅看施工时蹭的,“保留了你妈当年住的那间,家具没动,就换了新的窗棂和屋顶,怕漏雨。”
胡初围终于抬眼看他,撞进一双红得发沉的眼睛里。顾荣墨的眼下有青黑,下巴上冒出层胡茬,伤口大概又疼了,他说话时总下意识地按一下腰侧,指尖把绷带蹭得发皱。
“你想要的,我都给。”顾荣墨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什么,“我知道我欠你太多,这辈子都还不清。但胡初围,第西条……你能不能再想想?”
风卷着银杏叶落在两人之间,胡初围把牛奶碗往他那边推了推:“你伤没好,多喝点。”
“我不渴。”顾荣墨没动,手指攥着裤缝,指节泛白,“我知道你恨我,我知道你想走。但念初不能没有你——他昨天还问我,‘胡叔叔是不是不喜欢我了’,我没法跟他说……”
“我没说不喜欢他。”胡初围打断他,声音软了些。
“那你就留下。”顾荣墨立刻接话,眼里亮了点,又怕逼得太紧,赶紧补了句,“不用立刻做决定,等记者会结束,等白家的事了了……你先试试,行不行?”
胡初围站起身,往露台走。顾荣墨跟着站起来,没敢太近,隔着两步的距离,像条怕被丢弃的狗。
露台的藤椅上放着件深灰色的外套,是顾荣墨的,大概是早上来的时候落下的。胡初围伸手要拿,却被口袋里的硬物硌了下——摸出来是个旧相框,边缘磨得发毛,里面是张泛黄的合照。
照片上是两个半大的少年,站在顾家老宅的槐树下。左边的少年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眉眼清瘦,是十五岁的他;右边的少年穿着笔挺的西装,嘴角抿得很紧,却偷偷往他这边靠了靠,是十五岁的顾荣墨。
这是他刚被认回顾家时拍的,也是唯一一张两人的合照。后来他把相框摔了,没想到顾荣墨捡了回去,还留到了现在。
“我找了很久。”顾荣墨站在他身后,声音哑得厉害,“当年你走后,我把顾宅翻了个遍,才在柴房的角落找到的。”
胡初围着相框的裂痕,心像被什么东西啃了口,又酸又疼。他想起那天摔相框时,顾荣墨红着眼吼他“你就这么恨我”,他当时梗着脖子说“是”,却没看见顾荣墨转身时攥出血的拳头。
“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人。”顾荣墨走到他身边,看着照片,喉结滚了滚,“我把你关起来,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我甚至……甚至在你跳海后,还固执地觉得你是故意躲我。”
他抬手想碰胡初围的肩膀,又缩了回去,改成攥住自己的外套下摆:“但我那时候怕——我怕你走了就再也不回来,怕你跟别人好,怕你忘了我。我从小就怕,怕继母骂我是‘野种’,怕顾宏远嫌我没用,后来……后来就只怕你了。”
胡初围把相框放回外套口袋,转身要走,却被顾荣墨抓住了手腕。这次他没用力,指尖轻轻搭着,像怕一使劲人就跑了。
“初围,你看看我。”顾荣墨的声音带着哀求,“我知道我改不了占有欲,我知道我自私。但我能学——我不逼你,不困你,你想工作就工作,想住哪就住哪,我就远远看着,行不行?”
“顾荣墨,”胡初围看着他腰侧渗血的绷带,“你先把伤养好。”
“我养!我这就去换药!”顾荣墨立刻松了手,像个听命令的孩子,“但你得答应我,别在这时候走。等记者会开完,等你妈沉冤得雪,等念初的病彻底好利索了……你再走,行不行?”
胡初围没说话。
“就当……就当可怜可怜念初。”顾荣墨又往顾念初身上引,声音软得像棉花,“他昨天画了幅画,画里你站在海边,背对着他,他在后面追,哭得满脸都是泪。王婶说,他半夜做梦都在喊‘胡叔叔别跑’。”
这话像根软刺,扎得胡初围心口发麻。他想起昨天去看顾念初时,孩子把脸埋在他怀里,小声说“胡叔叔,爸爸说你要走了”,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我不走。”胡初围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足够让顾荣墨听见,“至少……等记者会结束。”
顾荣墨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被点燃的星火,连带着嘴角都忍不住往上扬,又怕太明显惹胡初围烦,赶紧抿住,只眼里的笑藏不住,往外溢:“真的?”
“嗯。”胡初围别开脸,假装看远处的银杏林,“但你别耍花样。”
“不耍!绝对不耍!”顾荣墨赶紧保证,手在身侧悄悄攥了攥,又松开,像怕惊扰了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晚上一起吃个饭?厨房炖了汤,给念初补身体的,也给你……补补。”
胡初围没拒绝。
晚饭时气氛难得的平静。顾念初坐在儿童椅上,手里拿着个小勺子,一勺一勺地给胡初围舀汤:“胡叔叔,你喝这个,王婶说这个补。”
“谢谢念念。”胡初围接过来,喝了口,是鸽子汤,炖得很烂,没什么油星。
“爸爸也喝。”顾念初又给顾荣墨舀了一勺,小手递到他嘴边,“爸爸受伤了,要多补补。”
顾荣墨张嘴喝了,眼神软得像水,看着胡初围的侧脸,又赶紧移开,怕被发现。
“记者会那天,我能去吗?”顾念初突然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
胡初围愣了下:“那天人多,你乖乖在疗养院待着,好不好?”
“不好。”顾念初嘴,“我想跟胡叔叔和爸爸一起去。王婶说,那天要给奶奶正名,奶奶就是胡叔叔的妈妈,对不对?我想给奶奶鞠个躬,跟她说‘奶奶对不起,以前我不知道你’。”
这话让胡初围的喉咙堵了下,说不出话。顾荣墨赶紧打圆场:“念念乖,那天记者会有很多闪光灯,晃眼睛,对你不好。等结束了,爸爸和胡叔叔带你去给奶奶上坟,好不好?”
“真的?”顾念初眼睛一亮。
“真的。”顾荣墨点头,给胡初围夹了块豆腐,“你妈以前住的那间老屋后面,有棵老槐树,是她亲手栽的,张妈说,每年春天都开满了花。”
胡初围的指尖动了动。他记着那棵槐树,小时候母亲总在树下给他梳辫子,说“初围,等槐树开花了,妈就带你去找爸爸”。后来母亲走了,他再也没见过那棵槐树开花。
“嗯。”胡初围应了声,算是同意。
吃完饭,王婶带着顾念初去洗澡,客厅里只剩胡初围和顾荣墨。顾荣墨收拾着碗筷,没敢多说话,怕打破这难得的平静。
“记者会上,你打算怎么说?”胡初围突然开口。
顾荣墨把碗筷放下,走到他对面坐下:“我都想好了。先承认白家和顾宏远当年陷害你妈的事,把证据拿出来,让老医生作证;再宣布成立清禾基金会,把股份转让的文件给媒体看;最后……最后我公开给你道歉,给你妈道歉。”
“不用提我。”胡初围打断他,“就说给我妈道歉就行。”
顾荣墨犹豫了下:“但……”
“没必要。”胡初围语气淡,“我要的是我妈沉冤得雪,不是你的道歉。”
顾荣墨的嘴动了动,没再反驳,只点了点头:“好,听你的。”
他沉默了会儿,又说:“白家那边,我己经让人把证据递过去了。白父昨天晚上就被带走了,白媛媛……她的律师刚才来电话,说她精神状态不好,可能要做精神鉴定。”
“随她。”胡初围没什么情绪,“她做的事,该有报应。”
“念初……”顾荣墨犹豫着开口,“他还不知道白媛媛的事,我没敢告诉他。”
“暂时别告诉他。”胡初围点头,“等他再大点再说。”
“嗯。”顾荣墨应着,看着胡初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你想说什么就说。”胡初围抬眼。
“没什么。”顾荣墨赶紧摆手,又忍不住问,“记者会结束后……你真的要走?”
胡初围没回答,反问:“你希望我留下吗?”
顾荣墨毫不犹豫:“希望。”
“为什么?”胡初围看着他的眼睛,“我们这样……算什么?”
“算什么都行。”顾荣墨往前倾了倾身,眼神认真,“算兄弟,算合伙人,算……算念初的两个爸爸,都行。只要你留下,你想算什么就什么。”
“顾荣墨,你别自欺欺人。”胡初围的声音冷了些,“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白媛媛,不只是那些事。你想要的,我给不了。”
“我什么都不要。”顾荣墨立刻说,“我不要你像以前那样对我,不要你喜欢我,甚至不要你理我——我只要你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只要知道你好好的,就行。”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卑微:“初围,我知道我混蛋,我知道我以前对你不好。我不敢奢求你原谅,我就想……就想弥补点什么。哪怕只是看着你,看着你过得好,也行。”
胡初围看着他眼底的红,看着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突然想起张妈以前说的话——“二少爷小时候其实挺可怜的,被夫人锁在书房里练字,写错一个就打手心,哭得再凶也没人管”。
或许顾荣墨从来就没学会过怎么正常地爱人,他只学会了用最笨拙、最偏执的方式去抓住想要的东西,哪怕抓得双方都淌血。
“记者会结束后再说吧。”胡初围站起身,没再逼他,“我去看看念初。”
走到儿童房门口,就听见王婶在给顾念初讲故事,孩子的声音软软的:“王婶,胡叔叔会留下来吗?”
“会的。”王婶的声音很温柔,“胡叔叔和爸爸都喜欢你,怎么会走呢?”
“那妈妈呢?”顾念初又问,“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王婶顿了下,没说话。胡初围靠在门框上,听见顾念初小声说:“我知道妈妈做错事了,爸爸说她要去很远的地方。但我还是想她……”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了下,闷得慌。他转身往露台走,刚拉开门,就看见顾荣墨站在露台上,背对着他,手里拿着那个旧相框,月光落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他问起白媛媛了。”胡初围开口。
顾荣墨转过身,把相框塞回口袋,点了点头:“我知道。刚才在门外听见了。”
“你打算怎么跟他说?”
“等他再大点吧。”顾荣墨望着远处的路灯,“现在说了,他也不懂,只会害怕。”
两人都没说话,沉默地站着。月光落在栏杆上,像铺了层霜。
“初围。”顾荣墨突然开口,“我知道我没资格,但我还是想问……你对我,真的就只有恨吗?”
胡初围看着他,没说话。
“哪怕……哪怕只有一点点。”顾荣墨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试探,“就像小时候那样,你给我偷偷塞糖,我帮你把被欺负的小孩打跑……就一点点,有没有?”
胡初围想起十五岁那年,他刚被认回顾家,被几个堂哥堵在角落里欺负,是顾荣墨冲过来,把他护在身后,明明比那几个堂哥矮半个头,却梗着脖子说“他是我哥,你们谁敢动他”。
那时候的顾荣墨,还没后来那么偏执,眼里还有少年人的光。
“不知道。”胡初围终于回答,声音很轻,“或许……有吧。”
顾荣墨猛地抬头,眼里的光像要炸开,又不敢信,小心翼翼地问:“真的?”
胡初围没回答,转身往房间走。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一声笑,像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漏出来的,又快又轻,却足够清晰。
他没回头,只是嘴角悄悄勾了勾,又赶紧压下去,心里却像被月光照暖了点,没那么冷了。
或许,真的可以试试。
第二天一早,刘秘书就来了,拿着记者会的流程单和发言稿,站在客厅里,大气不敢出。顾荣墨坐在沙发上看,胡初围坐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翻着清禾基金会的章程。
“这里改下。”顾荣墨指着发言稿上的一处,“‘胡初围先生’改成‘我的哥哥’,别用敬称。”
刘秘书愣了下,赶紧记下来。
“还有这里。”顾荣墨又指了指,“‘深表歉意’改成‘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他’,说得实在点。”
刘秘书点头,偷偷看了胡初围一眼,见他没反应,又赶紧低下头。
“基金会的章程,你看看有没有要改的。”顾荣墨把章程推给胡初围,“法人写的是你的名字,你要是觉得不方便,也可以改成……”
“不用。”胡初围打断他,翻到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就这样吧。”
顾荣墨看着他的签名,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爸爸,胡叔叔,你们看我穿这个好不好看?”顾念初穿着件小西装,从楼上跑下来,王婶跟在后面,手里拿着条小领带,“王婶说,穿这个去给奶奶鞠躬,奶奶会高兴的。”
胡初围站起身,帮他理了理衣领:“好看。念念真精神。”
顾念初笑了,抱住他的腿:“那胡叔叔也穿好看点,奶奶肯定也想看看胡叔叔。”
“好。”胡初围应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
顾荣墨看着他们,拿起手机,悄悄拍了张照,设成了屏保。照片上,胡初围弯着腰,给顾念初理衣领,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像幅画。
他想,就这样吧。
不用胡初围原谅,不用胡初围喜欢,只要能这样看着,看着胡初围在身边,看着念初笑,就够了。
哪怕只是暂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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