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正一点点压下来。
林越扶着江辰的胳膊,指腹能摸到对方黑袍下凸起的骨骼,还有布料下隐约传来的温热黏腻感。他喉结动了动,偏头看向身侧的人——江辰的脸色比天边渐沉的暮色还要难看,唇色泛着不正常的白,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深色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更深的痕迹。
“撑得住吗?”林越的声音有些发紧。
江辰咳了两声,胸腔震动带着压抑的痛意,他抬手按住左侧肋骨的位置,指尖下的伤口正透过层层包扎往外渗血,温热的液体濡湿了指尖。“死不了。”他的声音带着喘息,却还是习惯性地扯出点漫不经心的调子,“你们名门正派的人,都这么爱操心?”
林越没接话,只是扶着他的力道又紧了些。
他们己经在密林中奔逃了三个时辰。午时那场围剿来得猝不及防,正派联盟像是算准了江辰会独自出现在城西废园,二十余名高手布下天罗地网,剑光刀影里,江辰为了护他避开穿心而来的暗器,硬生生挨了青城派掌门下的一记铁砂掌。
那时林越还在犹豫。江辰是魔教教主,是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手上沾着多少正派人士的血,谁也说不清。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反复叮嘱“莫要被魔教妖言蛊惑,定要除魔卫道”,这话像烙铁一样烫在他心尖上。可当江辰挡在他身前,黑袍被掌风撕裂,血花溅在他脸上时,他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了。
他拔剑击退了近身的两名弟子,架起受伤的江辰,在众人惊愕的目光里,闯进了这片茫茫密林。
“为什么要救我?”林越终于还是问出了口。林间的风带着草木的潮气,吹得人后颈发凉。
江辰侧头看他,睫毛上沾着冷汗,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寒星。“你觉得呢?”他轻笑一声,牵扯到伤口,又忍不住低咳起来,“或许……是想留着你,换你们武当那本《太极心经》?”
又是这样。林越皱紧眉头。每次他想靠近一点,想看清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模样时,江辰总会用这种玩笑般的语气推开他,仿佛他们之间永远只能隔着“正邪”这道鸿沟,隔着算计与防备。
他想起三天前在破庙里,江辰也是这样。那时他中了五毒教的,浑身,是江辰背着他走了半夜山路,用内力逼出他体内的毒素。他迷迷糊糊间抓住对方的衣襟,闻到布料上淡淡的冷香,像雪后松林的味道。他问“你到底是谁”,江辰只是低头看他,眼神里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最后只丢下一句“等你醒了,或许会杀了我”。
那时他以为是戏言,现在才明白,或许江辰早就知道,他们之间的结局,要么是他死在自己剑下,要么是自己被整个武林唾弃。
“前面有个山洞。”林越忽然停住脚步,指着不远处被藤蔓遮掩的山壁。暮色渐浓,再不找地方处理伤口,江辰的血怕是要流干了。
他半扶半抱地将江辰弄进山洞,借着最后一点天光打量西周。山洞不大,却很干燥,角落里堆着些枯枝,像是以前有人来过。林越放下江辰,转身去捡枯枝,想生火取暖,刚弯下腰,就听到身后传来压抑的痛呼。
他猛地回头,只见江辰正靠在石壁上,左手死死按着肋骨处,右手撑着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黑袍的前襟己经被血浸透,深色的布料下,那片湿痕还在不断扩大。
“别动!”林越几步冲过去,蹲下身想解开他的衣襟查看伤口,手指刚碰到盘扣,就被江辰按住了手腕。
“不用。”江辰的声音很哑,“这点伤……死不了。”
“都流血不止了!”林越有些急了,挣开他的手,“我是武当弟子,略通医术,让我看看。”
江辰还想说什么,对上林越那双清澈却带着执拗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就咽了回去。他松开手,别过头看向洞口,声音低了些:“随你。”
林越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解开黑袍的盘扣。江辰里面只穿了件白色里衣,此刻也早己被血濡湿,黏在皮肤上。林越屏住呼吸,轻轻掀开里衣的边角,铁砂掌造成的瘀青赫然在目,中央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看着触目惊心。
他从怀中摸出金疮药和干净的布条,刚要动手清理伤口,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江辰的后腰。
那里有一道旧疤。
很长,大约有半尺,像是被利器划开的,边缘凹凸不平,显然当时伤得极重。林越的动作猛地顿住,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道疤……
他记得。
十年前,终南山下的那场大火。
那时他才十二岁,跟着师父下山历练,却遇上了山匪。他被掳走,关在一间柴房里,眼看着山匪点燃了柴堆,火光舔舐着木门,浓烟呛得他几乎窒息。他以为自己死定了,却忽然看到柴房的后窗被撞开,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跳了进来,将他从火海里拖了出去。
他记得那少年的背影,记得对方将他护在身下,替他挡住掉落的横梁。他记得自己醒来时躺在河边,身上盖着件带着血迹的黑袍,而那个救他的少年,却不见了踪影。
后来他听江湖传言,那场大火里,魔教教主的独子没能逃出来,被烧成了灰烬。那时他还对着终南山的方向拜了三拜,心里默念着“谢谢你”。
可他从没告诉过任何人,那个救他的少年,后腰上有一道很深的疤,是小时候被仇家追杀时留下的。那时少年拖着他跑,黑袍被树枝勾破,他趴在少年背上,无意间看到的。
林越的手指有些发颤,他抬起头,看向江辰。
江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脸色依旧苍白,却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怎么了?”
林越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江辰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冷漠,有疏离,有身为魔教教主的狠戾,却也有他曾经在火光中见过的,一闪而过的温柔。
是他。
竟然是他。
那个被江湖传言早己死在十年前那场大火里的少年,那个他以为早己化为灰烬的人,竟然就是眼前这个被他视为“魔头”的江辰。
十年前,他救了素不相识的自己,甚至不惜赔上性命。十年后,他又一次救了自己,在众人的围剿中,替他挡下了致命一击。
而自己呢?
这些年,他跟着师门,听着无数关于魔教教主江辰的恶行,恨不能亲手将其斩于剑下。就在三天前,他还在怀疑江辰接近自己是为了武当的秘籍,还在犹豫要不要趁其不备,给他致命一击。
荒谬。
太荒谬了。
林越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别过头,不敢再看江辰的眼睛。原来那些所谓的“正邪不两立”,那些师父口中的“妖魔鬼怪”,背后藏着这样的过往。原来他一心想要“除”的“魔”,竟是他欠了十年恩情的人。
“你……”林越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那道疤……”
江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后腰,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扯到伤口,又引发了一阵咳嗽,他咳得弯下腰,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血迹。
林越连忙扶住他,手忙脚乱地想替他擦去嘴角的血,却被江辰按住了手。
江辰抬起头,脸上还带着咳嗽后的潮红,眼神却清明得很,他看着林越,眼底带着点自嘲,又有点释然,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现在信了?”他轻声问,“信我不是只想要你们武当的秘籍了?”
林越的手指僵在半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从洞口照进来,落在两人身上。江辰靠在石壁上,黑袍敞开着,露出苍白的胸膛和那道狰狞的旧疤。他的脸色依旧难看,呼吸也依旧急促,可在林越眼里,这个身影忽然就变得不一样了。
没有了平日的阴鸷,没有了魔教教主的可怖,只剩下一个带着一身伤痕,却在十年前毫不犹豫地闯进火海救了他的少年。
林越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江辰渗血的伤口,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帮你包扎。”他的声音很柔,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暖意。
江辰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夕阳的光落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温柔的金边。他忽然就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林越用干净的布条小心翼翼地缠绕住自己的伤口。
洞口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林越缠好最后一圈布条,打了个结,抬头时正好对上江辰的目光。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疏离,像是融化了的冰,带着点温度。
林越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他连忙移开目光,站起身去生火,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火堆很快燃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驱散了山洞里的寒意,也照亮了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
林越添了根柴,火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的话本,说正邪殊途,说魔永远是魔,可此刻他看着火堆对面的江辰,看着对方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看着那道藏在黑袍下的旧疤,忽然觉得,那些话本里的道理,或许从来都不是绝对的。
心意这东西,从来都藏不住,无论隔着多少岁月,无论隔着正邪两道的鸿沟,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破土而出,昭然若揭。
江辰靠在石壁上,看着林越的侧脸,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他知道,从十年前闯进那场大火开始,有些东西就己经注定了。他护着这个名门正派的小弟子,或许不只是因为当年的一念之差,更是因为,在这人世间,总有一些比所谓的正邪、所谓的仇恨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此刻跳动的火光,比如身边这个人温热的呼吸,比如那份藏了十年,终于快要藏不住的心意。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洞口,带着远处的虫鸣。火堆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紧紧依偎着,再也分不清彼此。
(http://www.220book.com/book/UYIM/)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