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甲的引擎发出平稳的低鸣，像蛰伏的巨兽穿行在寂静的宇宙。舷窗外，小行星带的碎石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反射着遥远恒星的微光，偶尔有体积稍大的岩石擦着机甲外壳掠过，带起一阵细微的震颤。
江辰靠在驾驶座里，指尖悬在终端光屏上方，指腹无意识地着冰冷的金属边框。刚才避开联邦巡逻队的追踪耗费了不少精力，矿道里的隐蔽航线只能作为权宜之计，真正要摆脱追踪，还得进入这片被废弃多年的小行星带——这里的磁场紊乱，陨石密集，是所有追踪仪器的盲区，也是亡命之徒的天然庇护所。
他调出机甲的自检程序，光屏上绿色的数据流流畅滚动，各项指标趋于稳定。目光扫过能源储备栏时，视线却不经意间落在了副驾座位上的一个便携终端上。那是从星港带出来的战利品之一，属于联邦基因研究院的加密终端，刚才在矿道休整时，他破解了三层防护，此刻正停留在一份加密档案的界面。
档案的标注很简单：实验体734。
江辰的指尖顿了顿，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光屏上弹出一张照片，背景是纯白的实验室，少年穿着宽大的浅灰色实验服，领口松垮地敞开，露出纤细的锁骨。他坐在金属操作台前，面前摊着一堆复杂的基因序列图谱，侧脸线条干净利落，睫毛很长，垂眸时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阳光透过实验室的高透玻璃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却驱不散眼底那层淡淡的疏离。
是林越。
但照片上的少年还没有这个名字。他胸前的实验服口袋上方，印着一串清晰的黑色编号：734。只是那串数字被人用鲜红的马克笔划掉了，力道之大几乎要戳破布料，旁边用同样的红色笔迹写着“林越”两个字，笔锋歪扭，像是第一次握笔的孩童写的，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认真。
江辰的呼吸微微一滞。他见过这串编号，在星港的粒子网里，少年被追兵围困时，后颈的皮肤被汗水浸湿，作战服的领口滑开，露出过同样的数字——734。那时他只当是某个实验项目的代号，没曾想会在联邦研究院的档案里再次见到。
档案的内容简洁得近乎冷漠。姓名一栏空白，只有编号734；性别男；年龄十七；基因序列类型：强化型β3；所属项目：“衔尾蛇计划”。
江辰的眉峰蹙起。“衔尾蛇计划”他有所耳闻，联邦高层在五年前秘密启动的基因改造项目，旨在培养拥有超强战斗力与服从性的基因战士，后来因“实验体失控”被紧急叫停，相关资料全部封存。他原以为那些实验体要么被销毁，要么被严格管控，从未想过会有漏网之鱼，更没想过自己会卷进这摊浑水里。
他滑动光屏，翻到行为记录栏。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少年的日常状态，大多是“情绪稳定”“服从指令”“实验配合度98%”之类的标准化描述，首到最近三个月，记录突然变得频繁起来：
“3月17日，实验体734出现首次情绪波动，拒绝执行编号A73的基因融合实验，情绪指数：89（异常）。”
“4月2日，实验体734在体能测试中故意破坏仪器，导致测试中断，情绪指数：97（危险）。”
“5月9日，实验体734试图用碎玻璃划去身上的编号，被研究员制止，情绪指数：100（失控）。”
每一条记录旁都附着研究员的签名，字迹工整，透着公事公办的冷漠。江辰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条记录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用碎玻璃划去编号？他忽然想起刚才在暗舱里，少年指尖反复舱壁划痕的动作，那种近乎执拗的力道，原来早有迹可循。
光屏继续向下滚动，到了备注栏。最显眼的一行字是用加粗字体标注的：“情绪波动异常，建议启动镇静程序。”而在这行字的旁边，有一行极淡的字迹，像是用铅笔写了又被橡皮反复擦拭过，只能勉强辨认出几个字：
“与指挥官江辰基因序列匹配度92%”
江辰的瞳孔骤然收缩。
基因序列匹配度92%？
这不可能。
他的基因序列属于联邦最高机密，除了军事委员会的核心成员，绝不可能有第三个人接触到。更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实验体，怎么可能与他有如此高的匹配度？92%的匹配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的基因序列在关键片段上高度重合，甚至可能拥有共同的基因来源——这在联邦的基因库记录里，是绝无仅有的存在。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见到林越的情景。星港的雨夜里，少年被粒子网缠住，浑身是伤，却在看到他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困惑，像是依赖，又像是某种跨越了时间的熟悉。那时他只当是绝境中的应激反应，现在想来，那眼神里或许藏着更深的秘密。
还有刚才在暗舱外，少年鬼使神差地伸手替他擦去额角的血珠时，指尖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一阵奇异的战栗，像是两股同源的电流在交汇。那种感觉很微弱，却异常清晰，当时他只当是疲惫所致，此刻想来，竟与这行被涂抹的字迹隐隐呼应。
“嗤啦——”
一声细微的响动从身后传来，像是指甲刮过金属的声音，轻微却刺耳。江辰猛地回头，驾驶舱与暗舱之间的隔离板紧闭着，只能看到缝隙里透出的一点微光，但那声音还在继续，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近乎自残的执拗。
他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江辰起身，脚步放得很轻，走到隔离板前，透过那道窄缝往里看。
暗舱里只开着一盏应急灯，昏黄的光线笼罩着狭小的空间。林越正坐在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舱壁，低着头，双手放在膝盖上。他的动作很轻，却因为环境的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他在用右手的指甲，一下一下地刮着自己的左手臂。
那片皮肤原本光洁，此刻却被划出了几道红痕。江辰的视线一凝，看清了他刮擦的位置——那里有一串淡青色的数字，像是用特殊墨水纹上去的，正是照片上的那串编号：734。
林越的动作很慢，指甲陷进皮肤里，带出细小的血珠，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眼神空茫地盯着那串数字，仿佛要把它们从自己的骨头上剜掉。刮到数字“3”的时候，他的指甲突然用力，皮肤被划开一道更深的口子，鲜血顺着手臂滑下来，滴落在深色的作战裤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别刮了。”
江辰的声音打破了暗舱的寂静，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林越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抓包的小偷，慌乱地收回手，将手臂藏到身后。他抬起头，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迷茫，看到隔离板缝隙里江辰的眼睛时，眼神瞬间变得警惕，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你在看什么？”林越的声音很哑，带着防御的尖锐，像是被触碰了逆鳞的小兽。
江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藏在身后的手臂，那里还在往下滴血。他沉默了几秒，转身从医疗箱里拿出消毒水和纱布，然后拉开了隔离板。
“把手伸出来。”他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林越往后缩了缩，眼神躲闪：“不用了，一点小伤。”
“伸出来。”江辰重复道，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的目光落在林越左手臂的编号上，那串数字被划得斑驳不堪，混着血痕，像一道丑陋的烙印。不知为何，看到这一幕，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微微发疼。
林越咬着下唇，僵持了几秒，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伸出了手臂。伤口比江辰想象的更深，指甲刮过的痕迹纵横交错，将那串数字切割得支离破碎，鲜血还在缓缓渗出，顺着手臂的弧度往下淌。
江辰蹲下身，拧开消毒水的瓶盖，棉签蘸上液体时，林越的手臂下意识地抖了一下。“会有点疼。”他低声说，动作却放得很轻，棉签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避开了最深的那道划痕。
消毒水接触到破损的皮肤，发出轻微的刺痛感。林越低着头，看着江辰专注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冷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开来，意外地让人安心。
“为什么要刮掉它？”江辰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林越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飘向别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不喜欢这串数字。”
“只是数字而己。”
“不是的。”林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激动，“它不是数字，它是……是他们给我贴的标签。他们叫我734，不叫我林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像是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出口，“我叫林越，是……是一个人给我取的名字。”
江辰的动作顿住了。他想起照片上那歪歪扭扭的“林越”二字，想起备注栏里被涂抹的字迹，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得发慌。
“谁给你取的？”
林越的眼神黯淡下去，摇了摇头：“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说，我不是实验体，我是林越，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编号，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可是他们总说，我只是734，是他们制造出来的武器，是没有自我的怪物。”
江辰沉默了。他想起档案里那些冰冷的记录，想起“衔尾蛇计划”的真相，想起那行被涂抹的“基因序列匹配度92%”。原来这串数字背后，藏着这么多的痛苦和挣扎。
他用纱布轻轻覆盖住伤口，然后用胶带固定好，动作一气呵成。“别再刮了。”他站起身，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想去掉它，有更安全的办法。”
林越愣愣地看着他，点了点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小声问：“你……你刚才在看什么？”
江辰没有回答，只是转身回到驾驶座，将终端的光屏关掉。小行星带的碎石还在窗外掠过，机甲平稳地朝着深处驶去。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却反复浮现出那行被涂抹的字迹，和林越手臂上斑驳的编号。
92%的基因匹配度。
这个数字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带着无数的疑问和困惑。他和林越之间，到底存在着什么联系？那个给林越取名的人是谁？“衔尾蛇计划”的背后，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暗舱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林越偶尔翻动身体的细微声响。江辰睁开眼，看向隔离板的方向，那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像是黑暗中跳动的烛火。
他知道，这串编号的谜团，只是一个开始。而他和林越的命运，早己因为这92%的匹配度，紧紧缠绕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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