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感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顺着脊椎一寸寸爬上来，带着金属共振特有的嗡鸣。林越的意识从一片混沌中挣扎出来，像是沉在深海里的人终于奋力向上，冲破了那层隔绝光与空气的水面。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
暗舱里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最浓烈的是机油和金属锈蚀混合的味道，带着机械运转时特有的温热感，像是某种大型生物的呼吸。但在这粗粝的气息深处，藏着一缕极淡却异常清晰的冷香，像雪后松林的气息，清冽、干净，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林越的睫毛颤了颤，黏滞的沉重感让他花了足足三秒才掀开眼皮。
视线所及是暗沉的金属舱壁，斑驳的划痕在微弱的光线里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的记忆像是被揉皱的纸团，此刻正一点点舒展开来——星港那场瓢泼大雨，密集的粒子网在雨夜中织成闪烁的牢笼，红蓝交替的警灯刺得人睁不开眼，还有身后紧追不舍的能量束，空气里弥漫着臭氧被灼烧的焦糊味。
然后，就是这双手。
骨节分明，指尖带着常年握枪留下的薄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手腕，却精准地避开了他伤口的位置。玄色军靴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心脏上，他甚至记得那只靴底碾过追兵探测仪时发出的脆响，细微的零件碎片飞溅起来，其中一片擦过他的耳际，留下冰凉的触感。
“醒了？”
上方传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刚从高频通讯切换回来的微哑。林越费力地抬起头，驾驶舱与暗舱之间的隔离板留着一道窄缝，微弱的蓝光从那里透进来，恰好照亮了说话人的下颌线。
江辰正半侧着身，左手搭在操纵杆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光线下能看到他脖颈处渗出的薄汗，顺着线条流畅的锁骨滑进作战服的领口，那缕冷香似乎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混着淡淡的硝烟味，意外地让人安心。
“联邦的巡逻队在查机甲，别碰任何按钮。”江辰的目光没有回头，始终锁定着前方的光屏，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但林越能听出其中不容置喙的警告。
林越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疼，像是有沙砾卡在里面。他想开口说点什么，比如询问现在的位置，或者刚才那场追击是否彻底摆脱了，但最终只是动了动嘴唇，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指尖不知何时己经搭上了身侧的舱壁，那里有一道很深的划痕，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反复刮擦过。林越的指腹顺着划痕的纹路着，忽然顿住了——在划痕的末端，有几个浅浅的指印，边缘带着不规则的磨损，显然是有人用手指用力按压过。
他认得这个痕迹。
三天前在维修站，江辰就是这样半跪在地上检修机甲侧翼的能量导管，当时他的右手扶着舱壁保持平衡，指腹用力时，指甲边缘就在这处留下了几乎一模一样的印记。那时阳光透过维修站的高窗照进来，在他发梢镀上一层浅金，冷香里混着阳光晒热的金属味，和现在暗舱里的气息重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时空交错感。
机甲突然猛地一沉，像是碾过了什么障碍物，林越的后背重重撞在舱壁上，尾椎传来一阵钝痛。他闷哼了一声，听到驾驶舱里传来江辰低低的咒骂，接着是急促的按键声，光屏上的数据流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滚动着。
“左后方三公里，有两台巡逻机甲正在逼近。”江辰的声音比刚才冷了几分，“坐稳了。”
话音未落，机甲突然做出一个极其惊险的侧翻动作，林越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甩到了嗓子眼，只能死死抓住身下的金属座椅边缘。暗舱里的物品因为惯性散落一地，一个备用能源块滚到他脚边，表面还残留着江辰检修时留下的温度。
他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联邦巡逻队的搜查力度比预想中更严格，他们显然是被盯上了。星港那次行动暴露了他们的行踪，现在每一分每一秒都可能被锁定坐标。
“他们的探测波频率在调整，”江辰的声音透过隔离板传来，带着一种机械运转般的冷静，“我要关闭主引擎，切换到备用动力，可能会有点吵。”
下一秒，原本平稳的机械运转声骤然变得粗砺起来，像是老旧的齿轮在摩擦，震得林越的耳膜嗡嗡作响。但这噪音里，他依然能分辨出江辰的呼吸声，比平时略快，却始终保持着均匀的节奏，像是某种无声的镇定剂。
暗舱彻底陷入了黑暗，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红光，在舱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林越的心跳得飞快，手心渗出了冷汗，指尖却依旧停留在那道划痕上，仿佛那几个浅淡的指印能给他某种力量。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江辰的情景。
那是在联邦军事学院的表彰大会上，江辰穿着笔挺的白色军装，站在领奖台上接受最高指挥官的授勋。聚光灯下，他的侧脸冷硬如雕塑，眼神淡漠地扫过台下，仿佛世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那时的林越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和这样的人并肩逃亡，甚至在他的机甲暗舱里，闻着他身上的冷香，感受着他驾驶时的每一个动作。
机甲的速度慢了下来，颠簸感也减轻了许多，像是潜入了某种隐蔽的通道。引擎的轰鸣声降低到几乎听不见的程度，只有金属外壳偶尔摩擦过岩壁的细碎声响。
“暂时安全了。”江辰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我们现在在废弃的矿道里，巡逻队的扫描仪扫不到这里。”
林越松了口气，紧绷的肌肉骤然松弛下来，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靠在舱壁上，听着驾驶舱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大概是江辰在检查仪器。
“能……喝点水吗？”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摩擦。
隔了几秒，隔离板被拉开一道更大的缝隙，一只手伸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军用水壶。林越抬头，正好对上江辰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红光里显得格外深邃，瞳孔里映着应急灯的光晕，像是落了两簇跳动的火焰。他的额角有一道细小的伤口，大概是刚才躲避追击时被碎片划伤的，血珠正顺着脸颊往下滑，在下巴处凝成一点，摇摇欲坠。
林越没有立刻去接水壶，而是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轻轻擦过他的额角，将那点血珠拭去。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温热，甚至带着一点灼烫感。江辰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握着水壶的手紧了紧，冷香似乎瞬间变得浓郁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谢谢。”林越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他皮肤的温度，他有些不自然地接过水壶，拧开盖子猛灌了几口。凉水滑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舒适的刺痛感。
江辰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合上了隔离板，驾驶舱里再次响起按键的声音，这次的节奏慢了许多，带着一种暂时休整的从容。
林越靠在舱壁上，小口小口地喝着水，目光落在舱壁的划痕上。暗舱里很安静，只有机甲运行的低鸣和驾驶舱里偶尔传来的细微声响。那缕冷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和机油味、金属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只属于此刻的独特气息。
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全。联邦的追捕不会停止，他们的逃亡之路还很长。但不知为何，闻着这熟悉的冷香，感受着上方那个人沉稳的气息，林越的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安定感。
就像星港的那个雨夜，当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时，这双手抓住了他。现在，他依然在这双手的保护之下，穿行在黑暗的矿道里，朝着未知的前方驶去。
林越闭上眼，将脸颊轻轻贴在冰冷的舱壁上，那里还残留着江辰指印的温度。他能感觉到机甲正在缓缓加速，朝着矿道深处驶去，引擎的震动如同某种生命的脉搏，与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
初次苏醒的混沌己经散去，剩下的只有清醒的认知和一种莫名的笃定。无论前方有多少危险，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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