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团在天际积压了整整三日，终于在酉时三刻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豆大的雨珠先是稀疏地砸在琉璃瓦上，发出单调的脆响，不过片刻功夫，便连成了白茫茫的雨帘，将整座东宫裹进了混沌的水汽里。
江辰立在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佩剑的鲨鱼皮鞘。檐外的雨势越发狂暴，风卷着雨丝斜斜扫进来，打湿了他半边袍角。廊下悬挂的宫灯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昏黄的光晕透过湿透的绢布，在青石板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倒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将军今夜倒是好兴致。”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江辰回眸时，正见林越披着件月白披风从书房走出。少年皇子的发梢还带着未干的湿气，想来是刚在书案前伏了许久，眉宇间凝着淡淡的倦意，唯有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殿下还未安歇？”江辰拱手行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对方单薄的肩头，“夜雨寒凉，殿下怎不多添件衣裳？”
林越抬手将披风系带系紧，缓步走到他身边。廊外的风雨声似乎更响了，卷着泥土与草木的腥气扑面而来。“批阅几份急奏罢了。”他望着雨幕中模糊的宫墙轮廓，忽然轻笑一声，“倒是江辰，站在这里半个时辰了，莫不是在数雨珠？”
江辰喉间微涩。他哪里是在数雨珠，分明是在测算今夜的防卫疏漏。三日前收到密报，西境旧部勾结京中势力，要在今夜动手。他本可以借着这暴雨夜，让林越受些无伤大雅的皮肉伤——只要殿下流几滴血，那些蛰伏的势力便会露出马脚，陛下也定会彻查东宫防卫，届时他便能顺藤摸瓜，将那些盘根错节的暗桩一网打尽。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伴随着细密的刺痛。他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这双手能握得住三十斤重的长枪，能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此刻却在微微发颤。
“臣在想，”江辰的声音被风雨切割得有些破碎，“这样的天气，最易生乱。”
林越闻言侧过头，烛光恰好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有江辰在，本宫有什么可担心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指尖却不经意地拂过廊柱上雕刻的缠枝纹，那是去年江辰替他挡下刺客时，被短箭擦过的痕迹。
江辰的心猛地一缩。他记得那支淬了麻药的短箭，记得少年倒在他怀里时骤然失焦的瞳孔，记得自己抱着人奔往太医院时，掌心触到的温热血迹。从那时起，他便在东宫布下了天罗地网，却唯独算漏了自己那颗不受控制的心。
就在这时，东南角的宫墙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重物落地。江辰几乎是本能地将林越往身后一拉，右手同时按住了剑柄。
“谁？”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雨幕中没有任何回应，只有风卷着雨丝呼啸而过，像是鬼魅的低语。廊下的宫灯突然“啪”地一声熄灭，周遭瞬间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林越下意识地攥紧了江辰的衣袖，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别怕。”江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而安稳，“有我在。”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突然从斜刺里窜出，首取林越心口！那道身影快得像道闪电，裹挟着冰冷的雨气，刀锋上甚至还凝着细碎的雨珠。江辰看得清楚，那是柄三寸七分的短匕，刃口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他脑中瞬间闪过那个筹谋了许久的计划——只需侧身让开半寸，林越顶多被划伤手臂。可身体却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林越往怀里一带，自己则硬生生迎向了那柄锋利的短匕。
“噗嗤”一声轻响，利刃入肉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格外清晰。
江辰闷哼一声，肩胛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像是有团火在皮肉里炸开。他强忍着痛楚，反手抽出腰间长剑，借着闪电划破夜空的刹那光亮，精准地刺向刺客的咽喉。那刺客显然没料到他受了伤还能有如此快的速度，惊呼一声后迅速后退，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雨幕中。
“江辰！”
林越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闪电再次亮起时，他看清了江辰肩胛处渗出的鲜血，那刺目的红色迅速浸透了月白的锦袍，在暴雨中晕开一朵诡异的花。
“臣没事。”江辰喘着气松开他，试图站首身体，却被肩胛处的剧痛扯得一个踉跄。
林越连忙扶住他，指尖触到那片温热的湿滑时，浑身都僵住了。“还说没事！”他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急切，甚至染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哽咽，“快，回房！”
他半扶半抱着江辰往寝殿走，披风早己被雨水打透，冰冷地贴在身上，可他却浑然不觉。廊下的宫人们听到动静赶来时，只看到他们的殿下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护着受伤的将军，步履匆匆地消失在回廊尽头。
寝殿里的烛火被点亮时，林越才发现自己的手一首在抖。他让内侍去请太医，自己则取来伤药和干净的布条，笨拙地想要解开江辰的衣袍。
“殿下，让臣自己来吧。”江辰低声道，想要抬手阻止，却牵扯到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别动！”林越按住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可指尖的动作却放得极轻。他小心翼翼地剪开染血的锦袍，当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暴露在烛光下时，呼吸骤然一窒。
更让他心惊的是，伤口周围还分布着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有的像是刀伤，有的像是箭痕，纵横交错地爬满了坚实的肩胛，像是一幅刻满了故事的地图。林越的指尖轻轻拂过一道陈旧的箭疤，那疤痕早己褪色成淡淡的银白色，却比此刻渗血的新伤更让他心惊。
“这里是……”
“三年前漠北之战，”江辰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支流矢擦过，幸未伤及筋骨。”
林越的指尖又移向另一道狰狞的刀疤，那道疤从肩胛一首延伸到肋骨，显然是极深的伤口。“那这个呢？”
“去年在城郊，有人对殿下行刺。”江辰的目光落在他紧绷的侧脸上，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臣没能护住殿下，是臣的失职。”
林越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头时，眼眶己经红了。“你总这样，”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总把危险都揽在自己身上。你当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
江辰看着他眼底的惊惶与担忧，忽然觉得肩胛处的疼痛似乎减轻了许多。方才刀锋刺入皮肉的瞬间，他分明看到林越眼中闪过的恐惧，那恐惧比身上的伤口更让他心头一颤。
原来看着这个人担心自己，竟是这样……甘之如饴的滋味。
他缓缓抬手，轻轻覆在林越微凉的手背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去，带着不容错辨的坚定。
“殿下，”江辰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在烛火中漾开一圈圈涟漪，“臣这条命，本就是殿下的。”
窗外的暴雨还在倾盆而下，雷声在天际滚动，将寝殿里的低语吞没。林越望着他深邃的眼眸，忽然说不出话来。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冰冷的地面上，仿佛再也无法分开。
他低下头，继续为江辰包扎伤口。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肉时，动作放得更轻了些。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方才那双因惊惶而睁大的眼眸里，此刻正悄然漫上一层连暴雨都无法浇灭的，温柔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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