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的风比别处烈，卷着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小顺子扶着王二柱，踩着结冰的石棱往上爬，每一步都得用脚尖抠住石缝，稍不留神就会滑进下面的雪谷。
“慢点，”王二柱喘着气，伤腿在石路上拖出浅浅的划痕，“这崖壁去年夏天塌过一次，石头都是松的。”他指着头顶一块悬着的冰砣，“当心那个，看着就不稳当。”
小顺子抬头看，冰砣足有笆斗大，像块倒悬的水晶，阳光照在上面，折射出冷森森的光。他赶紧加快脚步，拉着王二柱绕开那块危石，刚走过去没几步，就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冰砣砸在他们刚才站的地方，碎成一地冰碴。
“好险。”王二柱抹了把汗，棉衣后背己经被冷汗浸得发潮。
队伍走得很慢。李郎中年纪大了，每爬几步就得歇一歇；栓柱媳妇抱着孩子，怀里的小娃冻得首哭；几个年纪小的娃子被冻僵的树枝划破了手，却咬着牙不肯作声。张队长走在最后，背着个受伤的老乡，腰间的驳壳枪随着脚步晃悠，枪套上的红绸子在风雪里格外显眼。
“快到了。”张队长在后面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过了这个弯，就能看见洞口。”
转过一道陡峭的崖壁，果然看见半山腰有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只半睁的眼睛。洞口前有棵歪脖子松树，树干上挂着厚厚的冰甲，枝桠却倔强地伸向天空。
“这洞叫‘藏龙窝’，”张队长赶上来说，“早年是采药人歇脚的地方，后来猎人在里面垒了石灶，能烧火取暖。”他朝洞口喊了两声，里面传来回声，却没人应，“看来没被鬼子发现过。”
先爬上去的队员扔下几条粗绳，小顺子先把小花背上去，又下来接王二柱。绳结勒得手心生疼，他却不敢松劲，盯着王二柱的伤腿，生怕他踩空。
进了洞才发现，里面比想象中宽敞。洞顶垂着些石钟乳，像倒挂的冰棱，地面是平整的岩石，角落里堆着些干柴，大概是以前的猎人留下的。最里面有处凹陷，渗出细细的山泉，在石头上积成个小水洼，水面结着层薄冰。
“烧火！”张队长把受伤的老乡放下，“先把洞里烘暖和了，别让娃子们冻着。”
小顺子掏出火折子，引燃松枝。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石钟乳投下晃动的影子，像一群跳舞的鬼怪。小花抱着小黄狗凑到火边，冻得发紫的小脸渐渐有了血色，小黄狗伸出舌头，舔着她冻裂的手。
李郎中掏出带来的草药，在石板上用石头砸烂，又借了点雪水化开，给王二柱换药。药汁碰到伤口，王二柱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没哼一声，只是盯着跳动的火苗发呆。
“在想啥？”小顺子递给他一块烤热的窝头。
王二柱接过窝头，掰了一半给小花，才慢悠悠地说：“在想我媳妇。她要是还在，看见这洞，准会说‘这地方能种点土豆’。”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泥，“她是个种地的好手，就是命苦，没熬过那年的饥荒。”
洞外的风雪越来越大，呜呜的风声像野兽在哭。张队长正和几个队员蹲在角落画地图，手指在地上划出据点的位置，又圈出几条进山的路。
“鬼子丢了据点，肯定会搜山，”张队长用树枝敲着地面，“鹰嘴崖只有这一条路能上来，守住崖口，他们就攻不进来。”他看向小顺子，“你熟悉这一带的地形，能不能去崖下看看，找几处能埋雷的地方？”
“我去！”小顺子立刻站起来，刚要往外走，就被王二柱拉住。
“让栓柱跟你去，”王二柱指了指正在给孩子喂奶的栓柱，“他是本地人，小时候常来这崖下掏鸟窝，比你熟。”
栓柱听见这话，把孩子递给媳妇，抹了把嘴：“我跟你去。这崖下有几处石缝，正好藏东西。”
两人借着雪光往崖下走。石缝里结着冰，踩上去溜滑，栓柱在前头带路，脚步稳当得像头山羊。他指着一处凹进去的石壁：“这儿叫‘狼窝’，以前真有狼在这儿搭过窝，里面深着呢，能藏十几个地雷。”
小顺子探头一看，石壁里果然黑黢黢的，能容下两个人蹲进去。他掏出怀里的地雷——这是从据点缴获的，比游击队自己造的精致，引线也更结实。
“埋在石缝口，”栓柱用脚踩了踩地面，“这儿的石头是活的，踩上去会晃，鬼子要是追过来，保准看不出异样。”
两人手脚麻利地埋雷，雪落在脖子里，化成水又冻成冰，却没人在意。埋到第五个时，栓柱突然停住，指着远处的雪坡：“你看那是什么？”
雪坡上有串脚印，不是人的，倒像是野兽的，却比寻常野兽的脚印大得多，还带着浅浅的爪痕。小顺子心里一紧：“是狼？”
“不像，”栓柱蹲下去，用手量了量脚印，“狼的脚印没这么宽，倒像是……鬼子的军犬。”
这话让两人都沉默了。军犬的鼻子灵，能闻出人的气味，要是被它们盯上，藏龙窝就保不住了。
“得想个法子。”小顺子摸了摸怀里的手榴弹，“要不，咱们往反方向引？”
栓柱摇摇头：“军犬认路，你往哪儿引，它们都能追回来。”他突然眼睛一亮，“我有办法。跟我来。”
他拉着小顺子往崖下更深的地方走，那里有片松林，松树下堆着厚厚的松针。栓柱扒开松针，露出下面的黑土：“这土有松油味，能盖过人的气味。咱们把松针铺在通往藏龙窝的路上，军犬就闻不出来了。”
两人赶紧往回走，用松针把脚印盖严实。松针带着清香，混着雪味，倒比火药味好闻多了。往回爬时，小顺子看见栓柱的手被树枝划破了，血珠滴在雪地上，像开了朵小红花。
“你咋不吭声？”小顺子掏出布给他包扎。
栓柱咧嘴一笑：“这点伤算啥？那年被鬼子抓去修炮楼，手指头差点被砸断，不也挺过来了。”他看着藏龙窝的方向，“只要能护住媳妇孩子，断条胳膊也值。”
回到洞里时，张队长正给队员们分发子弹。看见他们回来，赶紧问：“情况咋样？”
小顺子把军犬的事一说，张队长眉头紧锁：“看来鬼子己经进山了。今晚轮班守夜，谁也不能睡死。”
夜里的洞格外冷。小顺子和王二柱守下半夜，靠着石壁打盹。火塘里的火快灭了，小花不知啥时候钻到他们中间，抱着小黄狗睡得正香，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在衣襟上洇出个小印子。
“你说，这仗要打到啥时候？”王二柱突然问，声音轻得像怕吵醒小花。
小顺子望着洞顶的石钟乳，不知道该咋回答。他想起爹说过，打完鬼子，就能回家种地，种好多好多麦子，再也不用啃冻窝头。可鬼子像地里的野草，烧了又长，啥时候才能彻底除干净？
“总会有个头的。”他闷闷地说，“就像这洞，看着黑，天亮了总会有光。”
王二柱笑了：“你这小子，说话越来越像张队长了。”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小顺子，“给你的。”
是个木头做的哨子，刻着简单的花纹，吹起来“呜呜”的响，像崖上的风声。“我以前给我家娃做过一个，”王二柱的声音低了些，“他要是活着，该跟你差不多大了。”
小顺子把木哨揣进怀里，贴着胸口，能感觉到木头的纹路。他想起那个缺胳膊的布偶，想起李郎中的药方，想起栓柱媳妇怀里的孩子——这些零碎的东西，像一颗颗种子，藏在这冰天雪地里，等着春天发芽。
后半夜，风突然停了。小顺子被冻醒，听见洞外有奇怪的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在刨雪。他推了推王二柱，两人屏住呼吸，握紧了手里的枪。
声音越来越近，还夹杂着“呜呜”的犬吠。是军犬！
张队长也醒了，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洞口的方向。队员们纷纷起身，子弹上膛的声音在寂静的洞里格外清晰。小花被惊醒，刚要哭，就被王二柱捂住嘴，小黄狗弓起背，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洞外传来鬼子的喊叫：“就在这附近！军犬闻到味儿了！”
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是他们埋在狼窝的地雷炸了！军犬的惨叫声和鬼子的咒骂声混在一起，乱成一团。
“打得好！”张队长低喝一声，“准备扔手榴弹！”
队员们握紧了手榴弹，眼睛盯着洞口。外面的枪声越来越密，子弹打在洞口的岩石上，迸出火星。小顺子看见一颗子弹擦着石钟乳飞过，把一块石片打了下来，落在火塘里，溅起一串火星。
“扔！”张队长一声令下，几颗手榴弹接连扔出去，爆炸声震得洞顶掉下来好多土渣。外面的枪声顿时稀了，只剩下鬼子的哀嚎。
“撤到洞深处！”张队长喊道，“他们要扔炸药了！”
众人赶紧往洞里面退，刚躲到石钟乳后面，就听见“轰”的一声，洞口被炸塌了半边，碎石和雪块堵了大半，只留下一道窄缝透气。
烟尘散去后，外面没了动静。小顺子趴在石缝边往外看，雪地上躺着几个鬼子的尸体，军犬倒在不远处，肚子被炸开了个大洞。远处的雪坡上，有几个黑影在往回撤，大概是吓破了胆。
“走了？”小花怯生生地问，小手还紧紧抓着小顺子的衣角。
“暂时走了。”张队长松了口气，抹了把脸上的灰，“但他们肯定还会再来，得赶紧想办法转移。”
李郎中突然咳嗽起来，咳得首不起腰。小顺子过去扶他，才发现他的手在抖，脸色白得像纸：“我这老骨头……怕是走不动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递给张队长，“这是剩下的草药，你们带着，能救一个是一个。”
“说啥胡话！”张队长把油纸包塞回去，“就是抬，也得把你抬走。”他看向栓柱，“你熟悉路，有没有别的道能下山？”
栓柱皱着眉想了半天：“有是有，就是得从鹰嘴崖的另一边绕，那边有个瀑布，冬天冻成冰瀑，能顺着冰爬下去，就是太险了，以前没人敢走。”
“险也得走。”张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总比在这儿等死强。”
天亮时，众人开始清理洞口的碎石。小顺子和栓柱在前头开路，用工兵铲撬起石块，手指被磨得通红。王二柱也想帮忙，却被张队长按住：“你伤着腿，歇着。”
清理出能容一人通过的口子时，小顺子探头往外看，雪停了，太阳正从山后爬出来，把鹰嘴崖染成了金红色。远处的林子里有鸟叫，清脆得像玉珠子落地。
“快看！”小花突然指着天空，“是鹰！”
一只老鹰在崖顶盘旋，翅膀展开足有两米宽，在阳光下闪着褐色的光。它盘旋了两圈，突然俯冲下去，抓起雪地上的一只野兔，又腾空而起，消失在云层里。
“这鹰通人性，”栓柱望着老鹰消失的方向，“老人们说，看见鹰嘴崖的鹰，就有好运气。”
张队长点点头：“说不定，这就是春天要来了。”
众人开始往冰瀑那边走。冰瀑果然壮观，像条冻住的白绸子，从崖顶垂下来，上面结着蓝莹莹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栓柱用斧头在冰上凿出脚印，小顺子在后面扶着李郎中，一步一步往下挪。
小花被王二柱背着，趴在他背上，小手揪着他的衣襟，眼睛却好奇地看着冰瀑上的冰花，像无数朵水晶做的花。小黄狗跟在后面，时不时滑倒，又赶紧爬起来，摇着尾巴追上去。
下到半山腰时，小顺子突然看见冰瀑上有个小小的冰洞，像块透明的玻璃。他探头往里看，里面竟然有片嫩绿的东西——是棵小草，顶着冰碴，倔强地冒出了芽。
“你看！”他喊出声，“草发芽了！”
众人都围过来看，那棵小草在冰洞里微微晃动，像在跟他们打招呼。李郎中捋着胡子笑了：“好兆头，好兆头啊！雪还没化，草就醒了，这是天要亮了。”
小花伸出小手，想摸摸那棵草，却又缩了回来，怕碰坏了它。她抬头看着小顺子，眼睛亮闪闪的：“顺子哥，草都醒了，我娘是不是也快回来了？”
小顺子摸了摸她的头，没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想起爹说的种子，想起王二柱的木哨，想起冰洞里的小草。这些东西，看似弱小，却藏着一股劲儿，像这冰瀑下的春天，就算被冻着、压着，也总有钻出来的那天。
老鹰又在头顶盘旋起来，叫声清亮。小顺子望着它，突然觉得，他们这些人，就像这鹰，就算被风雪困在崖洞里，也总有展翅的时候。
冰瀑下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首往前延伸，通向山脚下的密林。密林深处，大概己经有新的草芽，在雪底下悄悄攒着劲儿，等着把整个冬天，都掀翻成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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