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粒子打在枯枝上，簌簌落了小顺子一头。他把王二柱藏在一棵老松树的树洞里，洞口用雪堆了半掩，只留一道细缝透气。树洞里积着陈年的松针，软乎乎的，倒比雪地里暖和些。
“这伤得赶紧处理，”王二柱咬着牙，额头上滚下汗珠，“子弹头还在肉里，拖久了要发炎。”他解下腰带勒住大腿根，血渍在灰布裤子上晕开，像朵暗败的花。
小顺子摸出怀里的火折子，吹了半天才冒出点火星。树洞里瞬间弥漫开松脂的焦味。他想起临行前张队长塞给他的布包——里面裹着半瓶烧酒、一卷粗布和一把磨得发亮的小刀。刀刃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冷光，看得他心里发紧。
“我来。”王二柱伸出手，声音有些发颤，却比小顺子稳当。他接过小刀，在烧酒里浸了浸，酒液冒泡的声响在寂静的树洞里格外清晰。小顺子赶紧扭过头，却听见王二柱“嘶”地抽了口冷气，接着是金属碰撞骨头的钝响。
“忍着点。”小顺子没回头，手却紧紧攥住了地上的雪，冰碴子嵌进掌心，疼得他一激灵。
“没事，”王二柱喘着气笑，“当年在矿上被砸伤腿，比这厉害多了。”他顿了顿，“找到没？”
小顺子这才敢回头，看见刀尖上挑着个带血的铜弹头，在火光里泛着诡异的红。他赶紧递过粗布，王二柱用烧酒浇在伤口上，白气蒸腾起来，混着血腥气呛得人睁不开眼。
包扎完，王二柱己经脱力，靠在松针堆里首喘气。小顺子往他怀里塞了把干松针，又把自己的破棉袄脱下来盖在他身上：“我去捡点柴，生堆火，不然夜里会冻僵。”
树洞外的雪己经没到腰际，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像被小石子砸。小顺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子里转悠，眼睛盯着地上的枯枝。他记得奶奶说过，松枝耐烧，桦树皮能引火，要是能找到去年的干柴，生火就容易多了。
雪地里突然露出一截黑黢黢的东西，小顺子扒开雪一看，是段碗口粗的桦树干，大概是秋天被风刮断的，埋在雪里半枯半干。他掏出工兵铲砍了几下，树干应声断开，断面露出雪白的木茬，带着股清冽的寒气。
抱柴往回走时，他听见林子深处有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雪地里扑腾。小顺子赶紧把柴藏在树后，端起步枪猫着腰摸过去。
一片开阔的雪地上，三只灰狐正围着个雪堆打转。雪堆里隐约有活物在挣扎，发出“呜呜”的哀鸣。小顺子举起枪又放下——这狐狸看着瘦，皮毛却油亮，说不定能换点药。可雪堆里的东西……他想起靠山屯的大黄狗，也是这么个叫声。
他捡起块石头扔过去，灰狐受惊，夹着尾巴钻进了密林。小顺子跑过去扒开雪堆，心猛地揪紧——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穿着件破烂的红棉袄，冻得嘴唇发紫，怀里还紧紧抱着只浑身是雪的小黄狗。
“你是谁？”小顺子把她扶起来，小姑娘的身子烫得吓人，眼睛半睁半闭，嘴里胡乱念叨着：“娘……别丢下我……”
红棉袄上沾着血迹，不是她的，倒像是从大人身上蹭来的。小顺子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张队长说过，靠山屯有几户没来得及转移的乡亲。他把小姑娘背起来，小黄狗呜咽着跟在脚边，尾巴扫过雪地，留下一串细碎的印子。
回到树洞，王二柱看见小姑娘，挣扎着坐起来：“这是……老李家的丫头？叫小花。”他摸了摸小花的额头，脸色沉下来，“烧得厉害，得找药。”
小顺子把捡来的桦树皮塞进树洞，用火折子引燃。火苗“噼啪”窜起来，映得三人的脸忽明忽暗。小花在暖意里哼唧了两声，怀里的小黄狗抖了抖雪，蜷在她脚边。
“她怀里有东西。”王二柱指了指小花的衣襟。小顺子小心翼翼地翻开，发现里面裹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半块红糖和三张药方，墨迹己经被雪水浸得发晕，却能看清上面的“当归”“柴胡”字样。
“是李郎中的方子，”王二柱叹了口气，“老两口肯定是出事了。”他看着那半块红糖，“把这个化在水里，给她灌下去，能顶一阵子。”
小顺子找了片干净的桦树皮当碗，舀了点雪放在火边烤化，又掰了小块红糖扔进去。糖水咕嘟咕嘟冒泡，甜香在树洞里弥漫开来，小黄狗抬起头，鼻子嗅个不停。
喂小花喝糖水时，她突然睁开眼，死死抓住小顺子的胳膊：“鬼子……他们把我娘拖走了……”眼泪混着鼻涕流下来，“我藏在柴房的草堆里，听见娘喊我的名字……”
小顺子的心像被雪冻住了。他想起昨天埋雷时，王二柱说过，绝不能让鬼子进靠山屯。可现在看来，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别怕，”他拍着小花的背，声音尽量放柔和，“我们是打鬼子的，会救你娘。”
小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昏了过去。小黄狗舔了舔她的手，安静地趴在旁边。
火渐渐弱下去，小顺子往里面添了些松枝。火光里，他看见王二柱正盯着洞口，眉头紧锁。
“你说，张队长他们会不会去据点救人？”小顺子轻声问。
王二柱摇摇头：“据点里至少有一个小队的鬼子，硬闯就是送死。”他顿了顿，“不过张队长肯定有办法，他最擅长声东击西。”
外面的风更紧了，像有无数只手在摇晃树干。小顺子想起爹留下的那把柴刀，磨得锃亮，挂在灶房的墙上。小时候爹总说，刀要常磨，人要常练，不然遇着事就只能等死。
他摸了摸怀里的铜星，冰凉的金属贴着滚烫的皮肤，像块烙铁。昨天埋雷时的紧张，刚才救人时的急切，此刻都化成一股劲，在心里突突地跳。
“王大哥，等天亮了，我去据点附近看看。”小顺子攥紧了拳头，“说不定能找到机会。”
王二柱刚想反对，却看见小顺子眼里的光，跟当年第一次拿起枪的自己一模一样。他叹了口气：“得小心，鬼子的巡逻队夜里也会出来。”他从怀里掏出个哨子，“这个你拿着，遇着危险就吹三声，我要是能听见，就开枪引开他们。”
哨子是用子弹壳做的，边缘被磨得光滑。小顺子接过来，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火彻底灭了，树洞里只剩下炭火的余温。小花睡得很沉，小黄狗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小顺子靠在树干上，听着外面的风雪声，脑子里一遍遍过着据点的地形——铁丝网、炮楼、哨兵的位置，还有昨天埋雷时记下的那条排水沟，说不定能从那儿摸进去。
天快亮时，小花突然惊叫起来：“娘！别打我娘！”她手脚乱蹬，把小黄狗吓得嗷嗷叫。小顺子赶紧按住她，轻声哄着：“没事了，小花不怕，我在呢。”
哄了好一会儿，小花才重新睡去，眼角还挂着泪。小顺子看着她冻得发红的脸颊，心里像塞了团乱麻。他想起自己的娘，也是在鬼子扫荡时被抓走的，从此再也没回来。爹说，娘是为了掩护乡亲们转移，被鬼子的子弹打中的。
“等打跑了鬼子，让张队长在靠山屯盖所学堂，”王二柱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让小花去念书，认好多字，再也不用怕被人欺负。”
小顺子点点头，往火里添了根柴。火星子窜起来，照亮了王二柱带伤的腿，也照亮了小花怀里那半块没吃完的红糖。他突然觉得，这树洞里的一点点暖，就是他们拼命要护住的东西——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是能让孩子安稳睡觉的踏实，是能让红糖甜到心里的安稳。
天亮时，风雪停了。小顺子推开雪堆，外面的林子一片白茫茫，阳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在雪地上织出金闪闪的网。小黄狗率先跑出去，在雪地里打了个滚，又跑回来蹭他的裤腿。
“我走了。”小顺子把步枪背好，又检查了一遍子弹袋。
王二柱从怀里掏出个布偶，是用碎布拼的，缺了条胳膊：“把这个带上，小花醒了要是哭，就拿给她看。这是她娘给她做的。”
小顺子接过布偶，揣进怀里，又把自己的棉袄留给了小花。他最后看了眼树洞，王二柱正帮小花掖着被角，小黄狗趴在洞口，尾巴轻轻摇着。
他转身走进林子，脚印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远处的炮楼在晨光里露出灰黑色的轮廓，像头蛰伏的野兽。小顺子摸了摸怀里的铜星，又摸了摸那个缺胳膊的布偶，脚步一步步往前，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像在数着离春天还有多少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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