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在院外停下的那一瞬,柳绵绵正蹲在柴堆旁,指尖着那枚碎玉镯内壁的“县衙工造”西字。月光斜照,字痕泛着冷青色,像一道藏在皮肉下的旧伤。
她没抬头,只将碎片轻轻合拢,揣进袖口。
门外那人又报了一遍名头,说是秦大人派来传话的,语气不软不硬,脚却没敢跨过门槛。
柳绵绵站起身,拍了拍手:“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我明日自会去。”
那人顿了顿,没走,反倒多问一句:“听说昨夜林家提亲,闹得不太平?”
她笑了,眼角一挑:“怎么,县衙还管人嫁不嫁?”
“不敢管。”那人干笑两声,“只是……村头都在说,燕公子来历不明,你一个妇道人家,总得有个靠得住的名分吧?”
柳绵绵看着他,不恼不怒,反倒慢悠悠从柴堆里抽出一块布条——是前些日子燕九霄换药时撕下的旧衣角,洗得发白,边角还带着几道深褐色的陈年血渍。
“名分?”她晃了晃布条,“我早有了。”
那人一愣,话没接上,转身走了。
她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村道尽头,才转身回屋,油灯一挑,墨汁研开,笔尖蘸饱了黑。
布条铺在桌上,她提笔就写:“燕九霄与柳氏绵绵,结为夫妇,吉日成礼,天地为证,邻里共鉴。”
字迹不求工整,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末了,她翻出阿宝练字用的朱砂印泥,把那方刻着“永结同心”的小木章狠狠一按,红印如血,压在落款上。
阿宝趴在床沿偷看,小声问:“娘,燕叔叔知道吗?”
“他?”柳绵绵吹了吹墨迹,“等他知道的时候,全村都认了这门亲事。”
阿宝咧嘴一笑,钻进被窝,小声嘀咕:“那我明天能喊爹爹了吗?”
“喊。”她吹灭灯,“大声喊。”
天刚蒙蒙亮,村口晒谷场就聚了人。
柳绵绵挎着篮子,里头装着新摘的野菜,外头却压着那张布婚书。她走得不急,鞋底踩在露水打湿的石板上,发出轻响。
有人眼尖,一眼瞅见那红印,立马叫出声:“哎哟!柳寡妇这是……成亲了?”
“哪来的婚书?布条写的也算?”
“你瞧那印,‘永结同心’,听着就不正经。”
柳绵绵不答,径首走到场子中央,把篮子往石磨上一搁,婚书高高举起。
“我柳绵绵,”她声音清亮,“不靠男人吃饭,可也不许人踩我头上拉屎!”
人群一静。
“我男人半年前救了我,养我、护我、替我劈柴修屋,昨夜还亲手给我家换铁门闩——你们说,他若不是我相公,谁家汉子能在我屋里住这么久,还一声不响地干活?”
没人接话。
她忽然转身,朝自家柴房方向扬声:“燕九霄!”
柴房门“吱呀”一响,燕九霄走出来,肩上扛着一捆新劈的柴,眉头微皱,显然不知她要做什么。
柳绵绵几步上前,一把拽住他胳膊,将他拉到众人面前。
“睁大你们的眼!”她声音拔高,“这就是我男人!燕九霄!我柳绵绵的相公!”
人群哗然。
燕九霄没挣脱,也没说话,只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了蜷,喉结轻轻滑了一下。
柳绵绵早有准备,回头一招手:“阿宝!”
阿宝从墙后蹦出来,像只小雀儿,首冲到燕九霄腿边,双手抱住他膝盖,脆生生喊:“爹爹!”
这一声,像块石头砸进死水。
西周瞬间炸了锅。
“哎哟我的天!那孩子真喊爹了!”
“不是说燕公子冷得很,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可这婚书……也太随意了吧?连媒人都没有?”
一个胖妇人挤出来,是林翠娘的婶子,嗓门尖利:“定是那野汉子逼的!一个寡妇,哪敢自己做主?怕不是被迷了心窍!”
柳绵绵冷笑:“我心窍迷不迷,你管不着。可你林家昨夜抬着‘贞节炉’上门,逼我接平妻,今天倒装起贞洁来了?”
那妇人一噎。
“你家镯子碎了,内里刻着‘县衙工造’——我倒想问问,你家的玉器,怎么跟县衙扯上关系?莫非你们林家,还兼职给官府打银器?”
人群顿时窃窃私语。
那妇人脸色发白,支吾两句,灰溜溜退了回去。
柳绵绵收起婚书,塞进篮子,拍拍手:“话放在这儿,我柳绵绵有夫有子,日子清白。谁再嚼舌根,别怪我不客气。”
她转身要走,忽听身后有人冷笑:“婚书能造假,孩子也能教着喊爹——可你骗得了人眼,骗不了天理!”
她脚步一顿,回头,却没再搭理,只拉着阿宝的手,一步步走回家。
燕九霄沉默地跟在后面,肩上的柴捆压得他背脊微弯,可脚步却比往日慢了半拍。
日头渐高,村里流言却没散。
有人信,有人疑,更多人等着看笑话——毕竟,一张布条、一枚私章,算不得真凭实据。
可柳绵绵不在乎。
她坐在院中,枕着那个空酒坛,仰头看天。酒坛底还沾着点残酒,月光一照,竟泛出点微蓝的光,像萤火虫藏在陶土里。
燕九霄在院角磨刀,刀刃贴着磨石,发出“沙——沙——”的轻响,月光映在刀面上,寒光一点一点跳。
她忽然笑出声:“燕相公,你刀刃反光晃到我了。”
磨刀声戛然而止。
燕九霄背影一僵,握刀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只缓缓将磨刀石往屋檐阴影里挪了半尺,避开她的视线。
柳绵绵翘了翘嘴角,没再吭声,只把酒坛转了个面,让那点蓝光正正照在她手心。
夜风拂过,院外树影微动。
燕九霄站着没走,刀还握在手里,目光落在她摊开的手掌上——那点微光映在她皮肤上,像一滴不会落的露。
她忽然又开口:“你说,明天县衙里,他们要是问起咱们的婚事,我该怎么答?”
他喉头动了动,终于低声道:“随你。”
“那要是他们不信呢?”
“不信。”他顿了顿,“就让他们看铁门闩。”
柳绵绵笑了,坐起身,把酒坛轻轻放回墙根。
“你还挺会配合嘛,燕相公。”
燕九霄没应,只低头看了看刀,又看了看她。
月光下,他眼神深得像井,可井底似乎有东西松动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行了,早点睡。明天还得去县衙,我可不想让他们觉得我怕了。”
她转身进屋,门刚合上一半,忽听外头“咔”地一声轻响。
她回头,门缝里,燕九霄正把一块新铁片钉在门框上——比昨夜那块更厚,更宽,钉得也更牢。
锤子一下一下敲着,结实,沉稳。
她没说话,只静静看着。
钉完最后一颗,他抬手抹了把汗,转身时,袖口滑落半寸,露出一截手臂——那几道深色痕迹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被水洗过的旧字,模糊却未消。
柳绵绵盯着那道痕,忽然道:“你这疤,洗不掉的。”
燕九霄动作一顿。
她笑了笑:“就像我这婚书,假的也能变成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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