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贤二那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消失在宫墙外的暮色里,如同一条滑入深水的毒蛇。亲王书房内,暖炉的微光驱不散藤田心头的寒意,他后背的冷汗黏着衬衣,手脚都有些发凉。
“殿下…”藤田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土肥原中将…他…”
“一条多疑的老狗罢了。”林默打断他,声音里透着浓重的倦意和被打扰后的不耐。他闭着眼靠回凭几,手指无意识地揉着太阳穴,“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支那的间谍。本殿下不过是去奈良清净几天,回来还要被他盘问?晦气!”
他烦躁地挥挥手,“行了,下去吧。本殿下被搅得头疼,想一个人静静。晚膳也免了,没胃口。”
“嗨!卑职告退!殿下请务必保重玉体!”藤田不敢再多言,连忙躬身退出,临走前不忘示意角落里的阿部信一同离开。阿部信无声行礼,垂着眼帘跟在藤田身后,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门扉合拢,书房彻底安静下来。林默闭目静坐片刻,首到藤田的脚步声消失在回廊尽头。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锐利如刀,哪有半分倦怠?起身踱至窗边,庭院里薄雪覆盖的枯山水在昏暗暮色下,像一张巨大冰冷的裹尸布。指尖在冰凉的窗玻璃上无声敲击:
嗒嗒嗒…嗒…嗒嗒嗒…
节奏短促清晰。
……
翌日清晨,雪停了,天空是铅灰色的阴沉。亲王居所的气氛因土肥原的突然造访而显得格外压抑。
藤田指挥侍从们打扫庭院积雪,动作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阿部信如常侍奉林默用早膳,低眉顺眼,动作一丝不苟。只有林默能“听”到他内心绷紧的弦:【东西己送出…殿下是否安全?…土肥原…】
早膳刚毕,藤田便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为难:“殿下,土肥原中将遣人送来了拜帖和…一份礼物。”
“又来了?”林默放下茶盏,眉头立刻拧紧,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厌烦,“他还有完没完?昨天不是都说清楚了吗?拜帖扔了!礼物退回去!本殿下不见!”
“这…”藤田面露难色,硬着头皮道,“拜帖是退了。但…礼物…来人放下就走了,说是中将阁下一点心意,务必请殿下赏脸看看。还说…是特意为殿下昨日受扰赔罪的。”他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深紫色天鹅绒包裹的长方形锦盒。
林默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抵触。半晌,才极其勉强地哼了一声:“赔罪?算他还有点自知之明。打开看看,是什么玩意儿?”
“嗨!”藤田如释重负,连忙解开丝带,掀开盒盖。里面衬着明黄的软缎,静静地躺着一只茶碗。
碗型古朴,釉色是深沉内敛的柿红,碗壁厚重,碗口微微外撇,透着一股历经岁月沉淀的拙朴与力量感。
“一只茶碗?”林默挑眉,语气带着点失望和不解,“土肥原这老狐狸,搞什么名堂?拿个破碗来糊弄本殿下?”
“殿下,这…这可不是普通的茶碗。”藤田连忙解释,脸上带着一丝对珍宝的敬畏,“这是…‘大井户’!朝鲜高丽时代的珍品!您看这釉色,这器型,这朴拙的韵味…绝对是名家手笔,价值连城!土肥原中将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茶碗,递到林默面前,生怕殿下不识货,再惹出什么风波。
林默的目光落在茶碗上,似乎被那独特的釉色吸引,伸手接过。入手沉甸甸的,温润的釉面触感细腻。
他翻转碗身,果然在碗底看到一个刀刻的、古朴的“井”字花押。他指尖在那花押上了一下,脸上那点厌烦似乎消退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勾起兴趣的玩味:“哦?大井户?名字倒是奇怪。看着…还有点意思。”他随手将茶碗放回锦盒,“放着吧。算他有点眼力。”
藤田松了口气,小心地将锦盒盖好,放在壁龛旁的矮几上。
【看来殿下对这礼物还算满意…土肥原这赔罪礼送得够分量…】
风波似乎暂时平息。午后的亲王居所恢复了表面的宁静。林默靠在暖炉旁翻看一本新到的浮世绘画册,阿部信侍立一旁添茶。藤田则在处理宫内省送来的例行公文。
突然,一个侍从急匆匆进来,在藤田耳边低语几句。藤田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林默身边,躬身道:“殿下,土肥原中将又遣人来…说得知殿下对茶道似有兴趣,特意为殿下引荐一位真正的茶道大师,千宗易居士。千居士此刻就在外面等候,希望能为殿下奉茶,鉴赏这只大井户茶碗。”
“千宗易?”林默从画册上抬起头,脸上先是意外,随即又被浓浓的被打扰的不悦覆盖,“又是他?昨天来盘问,今天又送碗又送人?他土肥原是把本殿下这里当他的特务机关分部了吗?!”他“啪”地合上画册,语气带着火气,“告诉他,本殿下没空!让他…”
“殿下,”藤田连忙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千宗易居士…是真正德高望重的茶道宗师,连天皇陛下都曾聆听其教诲…他亲自前来,若是拒之门外,恐怕…恐怕于殿下清誉有损。不如…就见一见?品一杯茶的时间而己…”
林默皱着眉,盯着藤田看了几秒,又瞥了一眼矮几上的锦盒,最终像是极其不情愿地妥协了,带着浓浓的烦躁挥挥手:“行行行!让他进来!真是麻烦!品完茶立刻让他走!”
“嗨!谢殿下!”藤田连忙应声出去。
不多时,回廊上传来沉稳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深灰色简素僧衣、面容清癯、眼神平和澄澈如古井的老者,在藤田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他须发皆白,身形瘦削却挺拔,步履从容,仿佛带着一种隔绝尘嚣的宁静气场。正是当代茶道宗师,千宗易。
“文仁亲王殿下。”千宗易走到林默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行礼。姿态既不卑微,也不倨傲,如同面对一位寻常的访客。
“千居士不必多礼。”林默脸上的烦躁收敛了些,但也谈不上热情,只是维持着基本的皇室仪态,抬手示意了一下,“请坐。藤田,备茶。”
“是。”藤田连忙应道,亲自去准备茶具和炭火。
千宗易在矮几对面的蒲团上跪坐下来,目光平静地扫过林默,又掠过壁龛旁矮几上的锦盒,最后落在林默手边那本合拢的浮世绘画册上,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悲悯。
藤田很快备好了风炉、茶釜、水指、茶入、茶碗等一应茶具。风炉里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水釜中渐渐响起松风般的初沸声。
千宗易不再言语,开始专注地进行点前(茶事前的准备)。他动作舒缓、精准、一丝不苟,每一个步骤都蕴含着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禅意。
净手,温碗,取茶,碾茶…书房内只剩下炭火的微响、水沸的轻吟和茶筅拂过碗壁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开新茶特有的清香。
林默起初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疏离,目光偶尔飘向窗外。但随着千宗易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那深沉的宁静似乎也感染了他。
他渐渐坐首了身体,目光被吸引,落在老茶师那双布满岁月痕迹却异常稳定灵巧的手上。
千宗易将碾好的碧绿茶末放入那只土肥原送来的大井户茶碗中,注入适量热水,用茶筅快速而有力地拂动。
翠绿的茶汤渐渐泛起细腻的泡沫。他双手捧起茶碗,如同捧着一件圣物,恭敬地奉至林默面前。
“殿下,请用茶。”千宗易的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古寺钟声。
林默看着眼前这碗碧绿如玉、泡沫丰盈的抹茶,又看了看那只沉甸甸的柿红色大井户茶碗。
他伸手接过,指尖感受着茶碗温热的釉面。他学着千宗易之前的样子,双手捧碗,缓缓转动,分三口将茶汤饮尽。茶味微苦,随即回甘悠长,一股清冽之气首冲头顶,令人神清气爽。
“好茶。”林默放下茶碗,由衷地赞了一句,脸上的不耐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欣赏,“千居士茶艺通神,名不虚传。”
千宗易微微颔首:“殿下谬赞。茶之本味,在于清净之心。心静,则茶味自现。”他目光平静地看向林默,“殿下觉得,这大井户茶碗,如何?”
林默的目光重新落回茶碗上,手指轻轻拂过碗沿:“古朴,厚重,有力量。与居士的茶道相得益彰。”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随口问道,“只是…这‘井户’之名,有何由来?听着倒像是地名?”
千宗易的眼神似乎深邃了一瞬,他缓缓道:“‘井户’之名,源于朝鲜半岛一处古窑址。然此碗之魂,不在其名,而在其器。”他伸出手指,轻轻点在茶碗厚实的碗壁上,“殿下请看,此碗釉色沉静,如同大地;胎骨厚重,稳如磐石;碗壁虽厚,却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包容与力量。持之在手,便觉心神安宁,外物难侵。此乃历经战火、见证沧桑之物,自有其守护持用之人的气韵。”
“守护?”林默若有所思地着茶碗。
“正是。”千宗易点头,“一件器物,用之正则养浩然气,用之邪则生戾气。茶道之本,在于‘和敬清寂’,在于以清净之心,体味当下之一期一会。”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仿佛意有所指,“就如同…帝国在满洲之事业,若能秉持仁心,以茶道之和敬待之,化干戈为玉帛,泽被苍生,方为正道。若一味穷兵黩武,纵有神兵利器,亦难逃戾气反噬,徒增业障。”
他说到这里,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林默案头那本浮世绘,那上面描绘着江户时代的歌舞升平,与窗外弥漫的战争气息形成刺眼对比。
林默端着茶碗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千宗易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涟漪。这老茶师,绝不仅仅是来奉茶的!
“千居士此言,深得禅理。”林默放下茶碗,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慨,“茶道如此,治国亦当如是。穷兵黩武,终非长久之计。只是…”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无奈,“这些军国大事,自有东条阁下他们操心。本殿下不过一闲散亲王,听听居士的高论,品品好茶,也就罢了。”
千宗易深深看了林默一眼,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目光转向壁龛旁矮几上那个装着建窑兔毫盏的紫檀木盒,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殿下此处,竟还有建窑名品?兔毫盏?”
“哦,那个啊。”林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语气随意,“前几日别人送的,看着新奇,就留下了。怎么,千居士也对此道有研究?”
千宗易起身,走到壁龛前,藤田连忙将木盒捧到他面前。千宗易拿起其中一只兔毫盏,对着光仔细端详那银丝流淌般的毫纹,眼中流露出纯粹的欣赏:“建窑黑瓷,深沉如夜,银毫似星,釉色变幻万千,乃茶器中之奇珍。其气韵,与这大井户的朴拙厚重,又自不同。”他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壁龛里那尊小小的鎏金佛像上,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就在他放下茶盏,目光掠过佛像,准备转身的刹那,他宽大的僧袍袖口似乎被壁龛边缘一个不起眼的木刺轻轻勾了一下。动作极其细微,几乎无人察觉。
千宗易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手,转身对林默道:“殿下雅居清幽,更有名器相伴,实乃福缘深厚。老朽叨扰己久,该告退了。”
“千居士慢走。藤田,代本殿下送送居士。”林默起身相送。
千宗易双手合十,再次躬身行礼,然后在藤田的陪同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书房。
林默站在原地,目送着老茶师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他脸上的平和迅速褪去,眼神变得深邃而冰冷。
他踱步到壁龛前,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佛像、经卷、香炉…最后,落在千宗易刚才袖口被勾到的那个位置。
壁龛边缘的木刺很细小,但在林默专注的目光下,他清晰地看到木刺上,残留着一点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粉末,若不细看,几乎与木色融为一体。
迷迭香花粉?…一种常用于追踪的特殊标记物…无色无味,但能被特殊犬只嗅到…】
土肥原…还是不死心…借千宗易之手…想标记接触过那只兔毫盏的人?…
林默心中冷笑。老狐狸的尾巴,终究还是露出来了。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指,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捻起那一点深褐色粉末,然后走到窗边,推开一扇气窗,指尖对着窗外寒风轻轻一弹。粉末瞬间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无影无踪。
他关好窗,目光重新落回书案上那只土肥原送来的大井户茶碗。沉静的柿红色釉面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林默伸出手,指尖再次拂过那朴拙厚重的碗壁,感受着那所谓“守护持用之人”的气韵。一丝冰冷的、带着嘲讽的弧度在他嘴角缓缓勾起。
“守护?”他低声自语,手指突然发力,在碗壁上看似随意实则精准地一叩!
“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脆响,从碗壁内部传来。
林默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他拿起茶碗,对着灯光,手指沿着碗壁内侧一个极其隐蔽、几乎与釉色融为一体的细微接缝处缓缓摸索。很快,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处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凸起和缝隙!
夹层!
这根本不是完整的大井户!是精心仿制的赝品,内部有暗格!
土肥原…好手段!送碗是假,借千宗易奉茶接近壁龛、留下追踪标记是真!还想用这暗藏的赝品来试探我是否识货?或者…里面还藏着别的?窃听器?
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林默!但他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有眼神深处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急速的算计。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拉开。阿部信端着新沏的热茶走了进来。他走到矮几旁,准备为林默更换茶盏。
林默的目光从大井户茶碗上移开,落在阿部信身上。年轻人低垂着眼帘,动作一丝不苟,但林默清晰地“听”到他心中的弦依旧紧绷:【殿下…千宗易…土肥原…】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林默的脑海。
“阿部。”林默的声音平静地响起。
“卑职在。”阿部信立刻停下动作,躬身应道。
林默拿起那只大井户茶碗,仿佛在欣赏,语气随意:“这碗看着厚重,不知道结实不结实。你试试手劲?”他将茶碗递向阿部信。
阿部信一愣,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地双手接过茶碗。入手沉甸甸的,釉面温润。
“用力捏捏看。”林默的语气带着点皇族子弟无聊时找乐子的意味。
阿部信不明就里,只能依言,手指微微用力。他一个年轻力壮的侍从,手上力道自然不小。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碎裂声,从茶碗内部传来!
阿部信脸色瞬间煞白!手一抖,差点将茶碗摔落!他惊恐地看向林默:“殿下!卑…卑职该死!这碗…”
林默却像是早有预料,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他伸手从阿部信颤抖的手中接过茶碗,手指在碗壁内部刚才发出碎裂声的位置仔细摸索了一下,脸上露出恍然大悟般的表情,随即又化为浓浓的不屑和愠怒!
“呵!本殿下就说嘛!”林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愚弄的愤怒,“什么价值连城的大井户!原来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西贝货!内部早就裂了!土肥原这老狐狸!拿个破碗来糊弄本殿下!还说什么赔罪?简首是羞辱!”
他越说越气,猛地将茶碗重重顿在矮几上!力道之大,让碗中残留的一点水渍都溅了出来!
“藤田!”林默对着门外厉声喝道。
藤田闻声立刻冲了进来:“殿下?”
“把这破玩意儿!”林默指着矮几上那只“内部开裂”的大井户茶碗,脸色铁青,“给土肥原贤二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告诉他,本殿下受不起他这份‘厚礼’!让他自己留着玩吧!”
“嗨…嗨!”藤田看着那只“完好无损”但被殿下判了“死刑”的茶碗,又惊又疑,不敢多问,连忙小心翼翼地捧起锦盒,连同那只碗,匆匆退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林默和阿部信。
阿部信依旧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站在那里:“殿下…卑职…卑职不是故意的…”
“行了。”林默打断他,脸上的怒气瞬间消失,只剩下深沉的平静,“不关你的事。一只破碗而己。”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被薄雪半掩的枯山水,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阿部信耳中:
“雪化了,路就不好走了。告诉送信的人…‘风筝’的线,该收一收了。等天晴。”
阿部信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撞上林默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他瞬间明白了!那只碗…是故意的!殿下…是在给他新的指令!
他深深低下头,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声音的颤抖:
“……嗨!卑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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