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贤二那只价值连城却又暗藏玄机的“大井户”茶碗，被藤田战战兢兢地原物奉还，连同文仁亲王殿下毫不掩饰的震怒与羞辱。
亲王居所的书房内，林默站在窗边，看着庭院里薄雪半融、更显狼藉冰冷的枯山水，背影挺拔却透着无形的威压。
阿部信知道，殿下口中的“送信的人”是谁，那“风筝”又意味着什么。奈良垂枝樱下的徽章，昨夜杂物间里的“防疫给水部”文件，还有此刻这关乎生死的指令，己将他牢牢绑在了这架疯狂疾驰的战车之上。
他默默退出书房，脚步沉稳。庭院里，融雪的水滴从屋檐落下，砸在冰冷的白沙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阿部信没有回侍从房，而是走向存放清洁用具的杂物间。他需要更换一套不起眼的常服。经过藤田身边时，这位宫内省次长正指挥着两个侍从清理回廊上的雪水，他目光复杂地扫过阿部信，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这小子…最近越来越得殿下青眼…刚才在书房里，殿下似乎只留了他一人？…还有那只茶碗…殿下说是阿部捏裂的？土肥原中将的礼物…总觉得哪里透着古怪…】
阿部信对藤田审视的目光恍若未觉，径首走入杂物间。他迅速脱下侍从制服，换上早己备好的一套半旧藏青色工人服，戴上压低的鸭舌帽。
他从杂物架深处那堆抹布里，飞快地取出那卷夹着特殊文件的“佛经”，小心地撕下那几页要命的纸，将它们卷成极细的筒状，塞进一个特制的、内壁涂有铅层隔绝X光的金属小管中，最后将小管贴身藏好。冰冷的金属紧贴着胸口，与那枚镰刀锤子徽章一起，成为他心跳的鼓点。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一个普通的杂役，拎着一个装了些清洁工具的帆布包，低着头，从亲王居所一处供下人进出的小门悄然离开。
融雪的街道湿冷泥泞，行人稀少。阿部信混入稀疏的人流，七拐八绕，穿过几条狭窄的后巷，最终来到靠近隅田川下游一处相对偏僻的区域。
这里远离皇宫和繁华商业区，多是些低矮的仓库、小作坊和廉价的居酒屋，空气中弥漫着鱼腥、劣质烧酒和潮湿木材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的目标，是巷子深处一家挂着“浪速屋”破旧暖帘的居酒屋。时间刚过午后，店里没什么客人。
老板是个头发花白、满脸风霜的干瘦老头，正靠在柜台后打盹。阿部信掀开暖帘走进去，带进一股寒气。
“老板，来一份关东煮，多加萝卜。再来一合热清酒。”阿部信在角落一张油腻的小桌旁坐下，压低声音说道，顺手将帆布包放在脚边。
老头抬起惺忪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阿部信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懒洋洋地垂下：“等着。”他慢吞吞地起身，从热气腾腾的大锅里捞出几样食材，又温了一小壶清酒，放在一个掉了漆的木托盘上，端到阿部信桌上。
阿部信没有立刻动筷。他拿起那壶温热的清酒，给自己倒了一小杯。劣质清酒辛辣的气味冲入鼻腔。
他端起酒杯，却没有喝，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店内。除了他和打盹的老板，只有最里面靠窗的桌子，坐着一个穿着灰色旧西装、戴着眼镜、像是落魄小职员的背影，正独自就着一碟毛豆喝酒。
阿部信的手指在粗糙的木质桌面上，极其轻微地、有节奏地敲击了几下。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窗边的背影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那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放下时，手指同样在桌面上轻轻叩击了两下作为回应。
嗒…嗒…
确认了。阿部信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他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煮得软烂的萝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
时间在劣质清酒的气味和窗外隅田川上轮船沉闷的汽笛声中缓缓流逝。大约过了十几分钟，窗边的“小职员”站起身，像是喝完了，走到柜台前结了账，对老板含糊地说了句“味道不错”，然后掀开暖帘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湿冷的巷子深处。
阿部信又等了几分钟，才慢悠悠地吃完关东煮，喝光了杯里最后一点清酒。
他掏出几张零钱放在桌上，拎起脚边的帆布包，对柜台后又在打盹的老板说了声：“多谢款待。”也离开了浪速屋。
他沿着河岸走了不远，拐进一条堆满废弃木箱的狭窄死胡同。胡同尽头，靠墙放着一个不起眼的、半人高的空酱油木桶。
阿部信警惕地回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巷口，迅速走到木桶旁，蹲下身，装作系鞋带。
他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个金属小管，塞进了木桶内侧一个早己存在的、极其隐蔽的裂缝里。裂缝的大小和深度刚好能卡住小管，从外面丝毫看不出异常。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拎着帆布包，快步离开了这条死胡同。
冰冷的河风吹在脸上，他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白气，胸口那沉甸甸的灼热感似乎减轻了一分。任务，完成了第一步。
几乎在阿部信离开死胡同的同时，浪速居酒屋窗边那个“落魄小职员”的身影，出现在几条街外一家门面古旧、挂着“集雅斋”牌匾的古董字画店门口。他推门而入，门楣上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店内光线有些昏暗，空气中浮动着陈年纸张、墨香和木器漆混合的特殊气味。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一些瓷器、铜器和卷轴。
柜台后，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拿着一块软布，专注地擦拭着一只青花梅瓶。听到铃声，他抬起头，脸上露出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客人，随意看看。”
“小职员”走到柜台前，没有看那些古玩，而是将一张皱巴巴的、写着几个潦草数字的纸条放在柜台上，声音压得很低：“老板，家里老人托我问个价，这年份的‘浪速清酒’，还有存货吗？”
郑耀先的目光落在纸条上那几个看似毫无意义的数字上，镜片后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随即又恢复了温和的笑意。
他拿起纸条看了看，点点头：“哦，这个年份的‘浪速’啊，存货不多了，得去后面库房找找。客人稍等。”
他放下软布，示意“小职员”稍候，自己则拿着纸条，转身掀开通往后堂的蓝布门帘，走了进去。
后堂比前店更加幽暗，堆满了各种木箱和卷起来的书画。郑耀先没有停留，径首走到最里面一堵看似普通的墙壁前，手指在几块墙砖上以特定的顺序和力度敲击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无声地滑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里面是一个狭小而隔音良好的密室，只有一张桌子，一盏台灯，一个保险柜，还有一台造型略显笨重的无线电发报机。
郑耀先闪身进入密室，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合拢。他快步走到桌前，打开台灯，将那张纸条摊开在灯光下。
手指在桌面上快速敲击着密码本对应的页数。很快，纸条上那串潦草数字被破译出来：
【隅田川下游，浪速屋后巷，死胡同，空酱油桶，内侧裂缝。】
郑耀先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没有丝毫犹豫。他立刻戴上耳机，打开无线电发报机，调整好频率。
手指在发报键上如同最灵巧的舞者，快速而稳定地敲击起来。滴滴答答的电流声在狭小的密室里响起，将这条简短却至关重要的信息，化作无形的电波，穿透东京阴沉的铅云，飞向未知的远方。
发送完毕，郑耀先迅速关闭机器，取下耳机。他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在灯光的阴影里明灭不定。
防疫给水部…那份被山崎延误而遭劫的“物资”清单…里面到底藏着什么？竟能让土肥原贤二不惜动用千宗易这样的人物，甚至冒险在送给亲王的茶碗里做手脚？一丝凝重和隐隐的不安，如同密室里挥之不去的尘埃，笼罩在他心头。
亲王居所的书房，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热气，驱不散窗外雪融后的湿冷。林默坐在矮几旁，面前摊开一本棋谱，黑白棋子散落其上，但他似乎并未专注于棋局，手指间夹着一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目光有些飘忽。
藤田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壶新沏的茶进来：“殿下，刚到的宇治玉露，您尝尝？”
林默像是被惊醒，随意地“嗯”了一声。藤田为他斟上一杯。碧绿的茶汤在白瓷盏中氤氲着清香。
“阿部呢？”林默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回殿下，”藤田连忙答道，“阿部刚才说…去库房清点一下新到的熏香，顺便…把您昨日换下来的那套常服送去浆洗房了。”他顿了顿，小心地观察着林默的脸色，“殿下找他有事？卑职这就去叫他回来？”
“不必。”林默啜了一口茶，语气平淡，“让他忙去吧。”他放下茶盏，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点在棋盘一角，“藤田君，你说…这大雪天的，风筝飞得起来吗？”
藤田一愣，完全没跟上林默跳跃的思路：“风…风筝？殿下说笑了，这雪才刚停，地上还湿滑得很，放风筝怕是不太合适…容易摔着，线也容易缠住…”他老实地回答着，心中却在嘀咕：【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放风筝了？这大冷天的…】
林默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指尖的棋子“啪”一声清脆地落在棋盘上，堵死了黑棋一条大龙的最后一口生气。
“是啊，线也容易缠住。”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缠住了，就飞不高了。”
藤田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垂手肃立，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侍从恭敬的通传声：“殿下，千宗易居士派人送来了拜帖和…一盆山茶。”
“千居士？”林默抬起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一丝被打扰棋兴的无奈，“他又有什么事？”
藤田连忙出去，很快捧着一个朴素的陶盆进来。盆里是一株枝干虬劲的山茶树，叶片墨绿油亮，枝头赫然盛开着几朵硕大的、艳红如血的山茶花！在这雪融初晴、万物萧瑟的时节，这几朵怒放的红花显得格外刺眼夺目。
“居士说，”藤田捧着花盆，恭敬地说道，“‘冬雪虽寒，难掩赤心如火。聊赠山茶一株，愿殿下见之，能得几分暖意，静待天晴’。”
林默的目光落在那几朵红得刺目的山茶花上，眼神微微一凝。他站起身，走到花盆前，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那娇嫩的花瓣。触感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倔强的生命力。
“赤心如火…静待天晴…”林默低声重复着千宗易的话，指尖拂过花瓣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
他收回手，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带着点自嘲的笑意，“居士有心了。这花…开得倒是应景。藤田，找个向阳的地方，好生养着吧。”
“嗨！”藤田应道，捧着花盆退下，心中却更加疑惑：【千居士…送盆花？还说什么静待天晴？这跟殿下刚才提风筝…有什么关系？】
书房内又只剩下林默一人。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庭院里雪水融化后泥泞不堪的景象。那株被藤田安置在回廊下向阳处的山茶花，在灰暗的背景中红得灼目。
林默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无声地敲击着。
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节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如同此刻他心中翻涌的暗流。千宗易的花…是提醒？是警告？还是…另一重试探？土肥原的网，似乎比想象中收得更紧。
天，何时能晴？而那只被命令“收线”的风筝，在湿滑泥泞的归途上，是否…能安然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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