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殿的琉璃穹顶最先接住了黄昏的余光。
夕阳把金红的碎光揉进符文里,殿内流转的金光便染上了层暖调,像烧到尾声的炭火。隋临舟靠在玉床上,指尖悬在膝前,原本稳定的炁流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弱——指尖凝出的金芒忽明忽灭,连带着殿壁上的符文都跟着闪烁,像怕黑的孩童般瑟缩。
“炁流又乱了。”
裴沐川的声音从殿角传来。他不知在那阴影里站了多久,玄袍下摆浸在暮色里,几乎与阴影融成一片。隋临舟抬眼时,正撞见他收回落在自己指尖的目光,转而看向殿外沉下去的夕阳,下颌线绷得很紧。
隋临舟没接话,只是缓缓蜷起手指,将那缕散乱的炁流收回体内。动作稍急,心口便泛起一阵闷痛,他下意识地按住心口,喉间溢出极轻的一声气音,快得像错觉。
但裴沐川还是听见了。
他立刻从阴影里走出来,两步就到了玉床边。这次他没俯身,只是站着,居高临下地看他,眼神扫过他按在心口的手,又落回他苍白的脸:“撑不住了?”
语气里没了之前的嘲讽,也没了试探的尖锐,只剩下一种平铺首叙的冷,却又奇异地透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隋临舟松开手,摇了摇头。“时辰快到了。”他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疲惫,尾音都发虚,“每月这个时候,炁就会自己收束,准备沉眠。”
“沉眠?”裴沐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指尖在袖袍下不自觉地蜷了蜷,“就是像石头一样躺着,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问得首白又粗鲁,换作平时,隋临舟定会冷下脸。可此刻他实在没力气计较,只是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
沉眠哪里是“像石头”。每次沉眠,意识都会沉入无边的黑暗,像被泡在冰水里,冷,且空。偶尔会做些模糊的梦,梦见殿外的风,梦见神侍说过的南疆花海,可醒来时只记得玉床的冰凉和肩头未散的霜气。他活了近三百年,大半时间都在这样的黑暗里过,早就习惯了,却也早就厌烦了。
只是这些,他没法对裴沐川说。
裴沐川没再追问。他站在床边,看着隋临舟闭上眼后的模样——长睫垂落,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鼻尖很挺,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只有鬓边那缕白发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显出点活气。
他忽然想起早上刚见时,这人还端着圣子的架子,眼神冷得像冰,周身的炁流硬得能扎人。不过一天,就弱成了这样,连说话都喘。
这就是所谓的“圣子”?每月醒一天,耗掉半条命,剩下的日子躺在玉床上等死?
裴沐川的喉结动了动,心里莫名地堵得慌。他想说些什么,比如“下次别这么逞强”,或者“本王会让人把灵药送来”,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说这些做什么?显得他多在乎似的。
他转身走到殿门旁,推开一条缝。外面的天色己经全暗了,月轮挂在西角的天上,离地平线只剩小半轮,清辉淡得像蒙了层纱。守在外头的死士见他开门,立刻单膝跪地:“王上。”
“备车。”裴沐川的声音压得很低,怕吵到殿内的人,“半个时辰后在殿外候着。”
“是。”死士领命退下。
裴沐川没关门,就那么站在门缝边,望着天边的残月。晚风从缝里溜进来,吹得他袍角微动,也吹得殿内的符文光芒又弱了几分。他能听见身后的呼吸声——隋临舟的呼吸很轻,却带着不稳的滞涩,像是每一次吸气都费了极大的力气。
他忽然觉得这一日过得太快了。快得像没抓住的沙,刚看清掌心的纹路,就漏得只剩个空。
“王上。”
隋临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虚了,像被风吹散的雾。
裴沐川立刻转身。
隋临舟己经从玉床上坐了起来,正伸手去够床头的玉枕——那玉枕是温养神魂的,每次沉眠前,他都要靠在上面凝神。可他手臂刚抬起,就晃了晃,指尖离玉枕还有半尺,竟怎么也够不着。
他的炁流己经弱到快凝不起来了。周身那层若有似无的屏障彻底散了,连最基本的支撑都做不到。
裴沐川几步走过去,抢先拿起玉枕,轻轻垫在他背后。动作放得极轻,指尖碰到隋临舟的后背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薄薄一层衣料下的骨节——太瘦了,像易碎的琉璃,稍微用力就要碎。
“谢谢。”隋临舟低声说,声音轻得像叹息。他靠在玉枕上,闭着眼,脸色比刚才又白了几分,连唇上那点淡粉都褪尽了,只剩下近乎透明的白。
裴沐川没说话。他蹲下身,平视着他,忽然发现隋临舟的睫毛上凝着细小白霜——是炁流收束时凝结的,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落了片小雪花。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拂掉。
指尖离睫毛还有半寸时,隋临舟忽然睁开了眼。
冰蓝的竖瞳里蒙着层水汽,是力量流失带来的迷蒙,却依旧亮得惊人。他看着裴沐川悬在半空的手,没动,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像在等他的动作。
裴沐川的指尖僵住了。
刚才那瞬间的冲动忽然散了。他看着那双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影子——一个试图触碰神的、越界的凡人。他猛地收回手,攥成拳,指尖掐进掌心,才压下那点不该有的念头。
“时辰差不多了。”裴沐川站起身,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冷硬,“本王该走了。”
隋临舟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殿内静了下来,只有符文熄灭前的最后一点微响,和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声音虚弱却清晰:“王上……请回吧。”
这是逐客令。说得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他要沉眠了,这是圣子最脆弱的时候,不能有外人在。
裴沐川的背僵了僵。他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嗯。”
可他没动。依旧站在原地,背对着隋临舟,像是在等什么,又像是在跟自己较劲。
殿外的风声渐渐大了,吹得门缝发出“呜呜”的轻响。天边的残月又沉下去了些,清辉透过穹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短,像在倒数。
隋临舟的呼吸越来越浅。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在变沉,像要坠入深海。炁流彻底收束回丹田,殿内的符文终于不再闪烁,一道接一道地暗了下去,最后只剩下殿心那点微弱的金光,护着他最后一点清明。
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再等下去,可能会在裴沐川面前失去意识,那样太失态了。
“王上。”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请回。”
裴沐川这才动了。他缓缓转过身,看向隋临舟。
月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表情。只有眼神,深得像寒潭,里面翻涌着隋临舟看不懂的情绪——有势在必得,有不甘,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抓不住的不舍。
“隋临舟。”裴沐川忽然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不是“圣子殿下”,是连名带姓的“隋临舟”,声音低沉得像埋在土里的酒,“好好睡。”
隋临舟的睫毛颤了颤。
“下个月圆。”裴沐川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本王……还会来。”
说完,他没再停留,转身大步走向殿门。玄袍扫过地面,带起一阵风,吹灭了殿内最后一点烛光。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上,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像一把锁,将内外彻底隔开。
殿内彻底暗了下来。
只剩下天边最后一点残月的光,透过穹顶洒在隋临舟身上,给他的白发镀上了层冷辉。
隋临舟靠在玉枕上,看着紧闭的殿门,眼神空茫。裴沐川最后那句话还在殿内回荡——“下个月圆,本王还会来。”
不是问句,是宣告。带着危险的霸道,却又奇异地让人无法生出反感。
他忽然想起早上裴沐川闯进来时的样子,玄袍逆着光,眼神像鹰隼,说“本王,裴沐川”。不过一天,却像过了很久。
这个人像一阵狂风,猝不及防地刮进他三百年不变的生命里,搅乱了平静,留下满地狼藉,却又在离开时,留下了一句笃定的承诺。
隋临舟缓缓闭上眼。意识终于彻底沉入黑暗,身体软倒在玉床上,白发散开,像一朵盛放在寒夜里的雪。
月光彻底消失了。
苍梧殿内重归死寂,只有玉床上的人呼吸微弱,陷入了漫长的沉眠。
殿外,裴沐川站在石阶上,没立刻上车。
他回头望着苍梧殿的轮廓,殿顶的琉璃在晨光将起的微光里泛着冷光,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他能感觉到里面的炁流彻底沉寂了,那个总是冷着脸、白着头发的人,己经陷入了沉睡。
“王上?”车夫小声提醒。
裴沐川没动。他抬手,指尖着腰间的玉佩——那是块玄色的龙纹佩,是他掌权时先帝赐的,冰冷坚硬,像他自己。可不知为何,指尖总觉得还残留着刚才差点碰到隋临舟睫毛时的触感,软的,凉的,像雪。
“走吧。”他终于收回目光,转身上车。
马车轱辘碾过石板路,发出“咕噜”的声响,渐渐远去。
苍梧殿外的石阶上,只留下清晨的露水,和一道很快被风吹散的影子。
而殿内,玉床上的人眉头微蹙,像是在沉睡中也遇到了什么困惑的事。一缕白发垂在颊边,随着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在死寂的殿内,漾开一圈无人察觉的、极淡的涟漪。
这一日,终究是过去了。
但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
就像裴沐川腰间的玉佩,忽然染上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苍梧殿的清辉。
就像隋临舟沉眠的意识里,第一次闯进了一个玄袍的影子,带着龙涎香的气息,霸道地宣告着:
“下个月圆,本王还会来。”
而这,仅仅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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