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带来的满足感在唇齿间停留不久，就被生存的惯性驱散了。夜色笼罩下的红土荒原，唯有基地中心那座最大的帐篷里，透出昏黄摇曳的光晕——那是夜校的灯光。
简陋的油灯散发着松脂和焦油混合的刺鼻气味，灯芯被刻意捻得很小，只为节省一点宝贵的油脂。光线只能勉强照亮帐篷中央的几张粗糙木桌，外围便迅速陷入浓重的阴影里。二十来个学员挤在长条木凳上，影子在帐篷布上拉得老长，随着灯火不安地晃动。
“b、p、m、f……”年轻的后勤小赵站在充当黑板的一块熏得发黑的薄铁板前，用一小块滑石吃力地写着拼音字母。他声音不大，带着点紧张和嘶哑，“跟我念：波、泼、摸、佛……”
底下响起一片参差不齐、口音各异的跟读声。有李大柱这样壮年劳力粗嘎的嗓音，也有年轻后勤姑娘稍显清亮的声线，还有角落里石坚等几个表现突出、被允许参加学习的土著俘虏，努力模仿着陌生音节发出的奇特喉音。
石坚紧盯着铁板上的符号，嘴唇无声地翕动。他学得极快，短短几周，己能磕磕绊绊说出不少日常短句，对拼音符号的记忆力尤其惊人。此刻他眉头微蹙，似乎在琢磨“f”这个音与“h”的区别。
“大柱哥，‘佛’…不是‘活’！”旁边一个年轻后勤姑娘忍不住小声纠正李大柱浓重的方言发音。
李大柱脸一红，有些窘迫地挠了挠头：“这舌头…它不听使唤！这劳什子拼音，比抡大锤还费劲！”他白天在盐矿和铁匠铺轮轴转，此刻眼皮沉重，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在油灯下仿佛跳动的火星，让他头晕眼花。
小赵敲了敲铁板，努力维持秩序：“静一静！念错了不怕，多练！下面看黑板——‘人’字怎么写？一撇，一捺！顶天立地！念‘ren’！记住，我们新澳洲的‘人’，要像这个字一样，堂堂正正！”
他费力地在铁板上画下一个歪扭但骨架分明的“人”字。学员们跟着比划，粗糙的手指在布满老茧的掌心笨拙地描摹。识字，这个在旧时空习以为常甚至被轻视的能力，此刻却成了改变命运、融入新秩序的敲门砖。
小赵擦掉“人”字，又写上几个更复杂的符号：“这几个字，是《临时生存条例》里最重要的——‘团结’、‘服从’、‘纪律’！都给我看清楚了，记牢了！这是咱们基地的铁规矩，比钢还硬！念！”
“团…结…”
“服…从…”
“纪…律…”
声音稀稀拉拉，带着迷茫和机械的服从。条例的内容早己由甲长们反复宣讲，此刻化为方块字，更添了几分冰冷的权威感。
“好！”小赵放下滑石，抹了把额头的汗，“拼音和识字是基础，接下来，学点有用的！陈雪姐，麻烦您了！”
坐在角落阴影里的陈雪应声站起，走到灯光下。她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木质圆盘，边缘刻着深浅不一的凹槽，中心插着一根木轴，轴上固定着一个更小的木齿轮。这是她利用边角料赶制的简易齿轮模型。
“各位，”陈雪的声音平静清晰，带着技术员特有的条理，“刚才小赵讲了‘纪律’，我们机械运转，更要讲‘规矩’和‘配合’。看看这个。”她举起手中的模型，手指轻轻拨动大齿轮，带动小齿轮飞快旋转。“大轮转一圈，小轮转几圈？为什么？”
学员们茫然地看着这神奇的联动。李大柱瞪大了眼，这可比铁砧上的铁块有趣多了。石坚则死死盯着那啮合的齿牙，似乎想理解其中的奥秘。
“这叫齿轮。大的叫主动轮，小的叫从动轮。”陈雪耐心解释，“主动轮转得慢，力气大；从动轮转得快，力气小。就像咱们基地，管委会是主动轮，定方向，出大决策；咱们每个人，包括我，都是从动轮，在自己的位置上，跟着转，出自己那份力！主动轮和从动轮之间，靠什么？靠这齿牙紧紧咬合！这就是‘纪律’！一个齿牙松了、断了，整个机器就转不灵，甚至散架！”
她用一根小木棍，故意卡住一个齿牙。再转动大轮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小轮剧烈抖动，最终停住。帐篷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这失败的机械噪音。
“看，这就是破坏规矩、不守纪律的下场！”陈雪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在咱们的机器上，在咱们基地里，绝不允许有‘卡住’的齿牙！每个人，都要像这齿轮一样，找准位置，咬合紧密，令行禁止！这，才能发挥最大的力量！”
李大柱看着那被卡住的齿轮模型，又想起白天甲长找他“谈心”时严肃的表情和林浩在管委会会议上的话，心头那股被压制下去的不服气似乎淡了些，隐隐觉得这“纪律”好像…确实有点道理？石坚则若有所思，似乎在努力理解“咬合”与“力量”之间的关系。
小赵适时接话：“陈工讲得好！齿轮要咬合，咱们学知识、守条例，也是为了让咱们基地这台大机器转得更快、更稳！下面，学点更实在的——简单算术！”
他在铁板上写下“1+1=2”、“5-3=2”这样最基本的算式。“咱们干活，挖矿、熬盐、开荒，都要计数！记工分！多劳多得！学了算术，才不吃亏，才晓得自己干了多少，该得多少！来，跟我念……”
帐篷里重新响起生涩的跟读和计算声。油灯的光芒虽然微弱，却固执地穿透粗麻布帐篷，在荒原的深夜里固执地亮着。灯光下，是一张张被生存刻下印记却写满求知渴望的脸庞。
这简陋的夜校，正艰难地铸造着新澳洲最基础的认知框架——语言、规则、协作的逻辑，以及那冰冷又的数字。它像一个微弱的火种，试图点燃蒙昧，照亮通往秩序与力量的路径。知识，在这里第一次显露出它既是阶梯也是枷锁的双重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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